杜嵩只消停一天,转天又兴冲冲提了茶酒瓷玉来。
一度有传言,说这些茶酒是民间集资的抗金兵饷,——杜嵩抓了汉奸,叫汉奸家属“自愿”花钱来赎,赎得越多,悔过越诚。
恍惚又听闻,某人真与金兵有过来往,但赎了极多的钱,切切悔过,表明其心向汉。
杜嵩就给了他一个官做,为大宋谋取有志之士,利国利民。
“这就是胡人傻瓜了,不懂仁义礼智信,”我想,“先扣一顶‘汉奸’的帽子给你,再杀再抢,就是仁义礼智信。等改朝换代,死掉的人活不过来,收上去的钱也早就花光,平冤昭雪,又是仁义礼智信。”
交不上钱的汉奸,统统拉到街上用刑,以儆效尤。
岳飞还没有成规模的军队,已经喊出“饿死不拆屋”的口号。
然而一把手是杜充,谁去听岳飞的话?
于是士兵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不拆屋,沿途住民居,尤其家里有女人的,光身子往姑娘被窝里钻。
“凑活一晚,姑娘!不然把你家屋子拆了!”
最终还为了驱逐外敌。我想他们目的是好的,但方法上实在出了一点问题,谁又管得住那么多人?总比金兵进犯好。至少有那么点遮羞布。
我在马圈里走来走去,不断伸手摩挲栅栏。像是摩挲着一个人的胳膊。
“我不是汉奸呀——我不是呀——”墙外传来哀嚎声,呜呜咽咽地低微下去,喝喝几声,又猛地高昂起来,“啊——”一声。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死了。”
天边夕阳变紫变蓝,浓霞扯锦。墙外又响起另一个女人的哭叫,显然换了个人酷刑拷问。
金兵还没有来,他们就这样杀人如麻。难道等金兵来了,这些人会改头换面,誓死保护我?
我有点怀疑。
正胡思乱想,“砰砰”拍门声忽然响起。我大喜,不错,一定是完颜望来了。金国愿意侵略南宋就侵略吧,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把我解放了就行。
我飞奔到门口,“你怎么才——”
“是我!”
是杜嵩。但已经来不及了,夕阳红通通照了他满脸,整个人都沐浴在红亮中,像庙里抓鬼神龛,为了吓鬼,先把人吓个半死。
杜嵩走了进来,“岳叔叔在襄阳的捷报,我来给你读一读。”把一张纸塞到我手里,手指隔着纸,在我手心一顶。
我低头一看,那手指还一下下顶着,指甲缝漆黑,是干涸的血渍。
他虐杀了人回来。
我赶紧把信纸抢了过来,心头害怕得突突直跳。
一个个字晃动起来,我又把信甩回去,“我不认字。你给我读吧。”
“好,今天我给你读,以后我教识字,”他笑着拍了拍我手臂,“岳叔叔打了胜仗了,活捉反贼李成。···当年我爹就说岳叔叔一心为国,果然虎父无犬女,昨天一席话,可见你也不是寻常女子。”
他几乎贴着我耳朵说话,我只往前走,却在跨过门槛后,突然跑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我有心报国,可惜女人上不得战场。”
“就一定上战场,才能报国么?”杜嵩微微笑着,忽然转身闩上了门,“霍去病不也有个儿子?他老婆难道不算‘为国尽忠’?”
我不响。
“你看你穿得这是什么。河南这地儿不好,打来打去,绸缎绢子都送不过来,”他慢慢走向我,皮靴踏在砖地上,嗤嗤微簇,像一条蛇,“跟我到江苏去,再见不着金狗。”
“河南是我的故乡!怎么能让金狗践踏···我留在这里,杀敌!报国!”
“报国也不只是打仗的事,河南打仗,钱从哪里来?我们去江苏征饷。”
他扳住我的脸,急吼吼亲过来,我一愣,他就亲到我额角,嘴唇肥厚烘热。
我猛地将他一推,借力跳到门边去,三两下抽出门闩,半边身子跨在门外,“好,谢谢你专程告诉我一趟。我估摸我爹快回来了,还有我娘——”
“我爹本来很喜欢岳飞,”杜嵩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但岳飞有一点不好,性子太倔了。‘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就不要管岳飞了,本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管他做什么?”
我匆匆说完,抓着门闩,快步往外走。
街角堆着几具尸体,是新死的汉奸,家属垂着双眼、含着微笑来收尸,无论遇到谁,都不动嘴地呢喃“对不起”。不敢露出一点不满。
我呆了一会,拿门闩在地上乱砸,砸了几下,砸得虎口胀痛,又哭着回去了。
还隔着一条街,就听便宜祖母大呼小叫,“你们干什么呀,干什么呀?”
我加紧脚步,见到一队青衣脚夫,扛着各色锦盒,正从院门往外走,便宜祖母在旁跳脚,拉了这个又扯那个,谁也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