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侄儿亲昵的称姑姑女儿为姐姐,一点儿也不奇怪。
怪就怪在,小侄儿是王朝少帝,姑姑是欲取而代之的贼子,而姑姑女儿与王朝少帝,摒弃血脉上的那一点牵连后,便是素未谋面过的陌生人。
少帝是当今太后于建兴七年冒着血崩的危险拼力诞下的麟儿,龙子出生,七星异动,钦天监正在观象台上推算了三天三夜,最后得出龙子有劫的定论。
龙子的劫,在京都城内,在四岁之前。
为替好不容易才同菩萨求来的爱子避劫,先皇与当今太后决议将其送往京都城外的兴善寺,由主持和神佛看顾,直至劫岁之后,方才迎回京都城内。
经验老道的钦天监正用龟甲卜问出来的劫岁期限是四岁之前,然,七星异动带起的劫应在龙子身上那一刻,却是龙子正满四岁之时。
那日,谋朝篡位的长公主自彩画红墙上一跃而下,长公主的追随者死的死逃的逃,旧主复辟,禁中笙歌燕舞灯火辉煌,在这一派热闹喜气的景象承托下,彼时还是大昱国母的皇后娘娘那一腔思子之情愈发难以按耐。
四年,与麟儿分别的每一日都是延挨,挨到这一日,心底疯长的团聚欲望已再难按耐,于是,大昱国母派遣内官去了兴善寺。
母亲迫不及待的想接回儿子,而儿子,却在母亲派遣来的内官晃神的片刻,从归家队伍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么多内官,浩浩荡荡排了一列又一列,却还是没能看住年仅四岁的中宫嫡子,先皇一脉仅有的皇嗣离奇走失后,京都城内外蜚短流长不绝于耳。
有人说,是神佛不舍龙子,将龙子带回寺中藏了起来,也有人说龙子与宫闱相冲,被镇殿的五脊六兽吞进了肚子里,趋近于现实的说法是,龙子被江湖中的拍花子高手掳进了红尘……
兴善寺在那日之后,被御林卫从里到外翻了个底朝天,五脊六兽也被御林卫从四阿殿顶推下,尽摔了个粉碎,可冒犯了神佛开罪了脊兽,龙子依然毫无音信,直到三年前先皇薨逝,红尘中苦寻足足十年的御林卫,才终于寻到龙子踪迹。
从建兴七年到而今,过往简短人生中不曾有过一分一毫交集的王朝少帝同朝歌公主之女姜明月,是堂姊堂弟关系不假,却不应当是亲昵的堂姊堂弟关系。
少帝偎在姜明月身侧,拽住姜明月衣袖,瓮声瓮气唤出的那声姐姐,不仅惊的堂中一地先头且等着受出嫁女叩别礼的姜氏长辈瞪大了双眼,便连门口后知后觉追过来的姜明夜,也忍不住露出了诧异之色。
如果说,少帝莅临姜氏正堂之前,姜明月仰头能看见的只有姜氏族人恨不得高抬到天上去的下颌,那么,少帝莅临姜氏正堂之后的现在,姜明月仰头,目之所及是曾在脑海中描摹过千遍万遍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而恨不得将下颌高抬到天上去的姜氏族人,皆像袖犬一样匍匐在地上,温顺,且卑贱。
垂眸,将视线匀给脚下袖犬,湿漉漉的眸光从跪在四出头官帽椅旁的妾室柳茹昭后脑勺上一点一点游移到中堂门外到底还是赶过来了的兄长后脑勺上,姜明月绷的严丝密合的面容,顷刻松动,一种类似于失望里裹杂着少许庆幸之意的复杂情绪,从她裂开缝隙的伪装中泄出。
少帝捕捉到她这一细微变化,目光随之掷向中堂门外。
十四岁,旁的世家子弟这个年纪,一双眼清的见底,而这个年纪的王朝执事者,瞳仁黝黑晦暗,浑如一口掘地近千尺的井,深的可怕,尤其他随身侧阿姊一并望向跪在中堂门外的清隽儿郎时,那几不可测的眼,像是会噬人。
不过,异于年纪的冷邃神色只在他眸中无遮无拦的显露了一瞬,一瞬之后,他抬手示意随侍清理彪形大汉尸身。
死人和自死人头骨中渗出的血渍除的干干净净后,他脱下松松搭在肩头的镶金绣花大氅罩住姜明月身上的喜服,“朱服老气,姐姐娇俏,这样的颜色配不上姐姐的模样,赶明儿我教尚衣监做几身对襟上衣扎带裙送到姜府来,琥珀胭脂松绿赤金,才是姐姐这个年岁该穿在身上的颜色。”
少帝的声音很轻、很柔,但却足以被中堂所有姜氏族人听清楚。
跪在四出头官帽椅旁的柳茹昭闻言,垫于额下的手不着痕迹的紧握成拳。
会出这番话里的意思,姜明月膝盖抵着地面后撤半步,这一次,她心甘情愿俯身叩首在将将救她脱离虎口的王朝少帝脚下,“皇恩浩荡,贱民感激不尽。”
“贱民?”用一种疑问的口吻复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少帝轻笑出声,“姑姑是大昱的朝歌公主,姐姐是姑姑的女儿,何谓贱民?”
话罢,少帝倾身仅将叩拜在地的阿姊从一众只瞧得见后脑勺的人海中搀起,语软言温,“你我是一脉相承的堂亲,近的很,姐姐与我往后不必拘礼,自称名姓便好。”
一脉相承,自称名姓……
这样不加掩饰的亲昵态度,突兀的不像话。
没记错,不久前,他口口声声唤做姐姐的堂亲杀人下狱,姐姐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