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书案后的危长瀛,正在翻阅奏折的手,微一停顿。视线自奏折离开,缓缓抬头,看向身着儒袍冠,一脸无辜的容歌。
似笑非笑地道:“手既不疼,不妨抄上二十遍,本尊今日便要用。”
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让容歌记住了三字经共有一千一百四十五个字。
容歌抄第三遍时,闻圣阁糊着白绸的蓬窗已然被夕阳韶染成了暖金泽。掌中湖毫明明轻到可以忽略不计,却又重若千钧。
容歌握笔的掌僵硬得厉害,索性停了笔。
沉心阁里,鱼贯而入的宦官,皆是蓝底袍带,手中皆捧着如山般堆叠的奏折。
若她没记错,前世顾成瑞曾言,危长瀛为锻炼他,极少代他处理政事。
而前世的她,因老妖婆的命令,不少往东宫跑。每每见他时,顾成瑞总在埋头案牍,匆匆与她讲上几句话便要继续处理政务。
御马监掌印连生带着宫人前来搬批阅好的奏折时,见容歌坐在矮桌后吓了一跳。
见天师批阅奏折并未抬头,便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向容歌行了一礼,小声问:“殿下您怎在此?”
容歌单手托腮,手肘抵在矮桌上,笑眼看他。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连大公公,圆脸细眼,白净的一张脸,生了不少褶子,打眼一瞧便觉喜庆。
便指了指案上抄好的一叠三字经,同样小声道:“天师见容歌识字不多,亲为容歌启蒙呢。”
连生伺候了圣上近三十年,深知圣上除长殿下外,最疼的便是麒麟殿下,单就为她名讳去寻天师这一点足矣看出。
却鲜少有人知,圣上并非因并肩王这般待麒麟殿下,而是因麒麟殿下之母,那位名动天下导致华雍灭国的麒麟女纪芫。
他忙躬身去看矮桌上抄好的三字经。
上好的宣纸歪歪扭扭地字,大小都有,很是别具一格,连生唇角直抽搐,抬头犹疑地问:“这是麒麟殿下之笔?”
容歌被他这般一问,眼底笑意浅了些,当即用广袖遮住了宣纸。
不怪人精似的连生这般问,当年的麒麟女出身一门三丞的纪府,纪府前身又是四大家族仅在危族之后,显赫了几百年的世族之家纪族。
容歌身为麒麟女之女,纵失散十一年,不说有其母之才三分,怎也不至于写出这样的字来。
容歌见连生赔笑,难得露出小女儿之态,轻“哼”一声,扭过头去,再不理他。
关于她字,要怪老妖婆。
她幼时所学,皆由老妖婆亲授,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她凡过了耳便可背出,偏是个没什么耐心的性子,最恨这些文人文章。
老妖婆要求甚为严格,她心底不服,纵能背出却从不往心里去。待到学字时,赶上老妖婆的天雍教日渐强盛,老妖婆再没了闲工夫。
若遇到老妖婆布下写字的功课,她必要晏犰代笔,时日久了,倒让晏犰练了一手好字。
待老妖婆发现蹊跷,她那一手字定了形,越练越丑。老妖婆气得要把她罚入蛇窟,还是拂衣为她求情才让老妖婆消了气。
如今活了两世,那字更是难改了,她也懒得改了。
练生见她小女儿态十足,便蹲下身,耐心哄道:“瞧,可是老奴嘴快了不是,老奴只是没咂摸过味来。当下细细想去,那字不愧出自殿下之手,好的不能再好了。”
容歌微转眸,瞧他:“那你倒说说,哪里好了?”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容歌从未把连生当过奴才。前世的她嫁给顾成瑞没过多久,圣祖帝驾崩,连生本当为圣祖帝去守陵,她着实不忍。
连生为圣祖帝尽忠了一辈子,又因圣祖帝驾崩一夜如耄耋之年,便自做主张把他留了下来。
后来不管是做皇后、太后,她的步步为营,步步登高,固然有老妖婆在身后,其后未必没连生的指导。
说是老奴、少主,两人的感情于私下更像是爷孙。哪怕知她在朝堂胡作非为,连生只是叹息,并不怪罪她。
只说,圣祖帝早料了今日之事,若非如此,又怎会为大懿江山留下天师。
连生被她这般一问,顿时语塞,一张老脸憋成了紫绀色。
蓬窗韶染的金泽,逐渐变暗,闻圣阁燃起烛火。
危长瀛看完一日奏折,搁下笔。
昏黄的灯火下。
对面少女儒袍冠,与蓝袍带的宦官并坐一起,言笑宴宴。
一张巴掌大的莹白小脸,不言不笑已是慑人的艳,一旦生了笑意,如妖似孽般惑人心魄。
容歌被连生逗笑的脸,面上笑意忽而一僵,微屏息顺着令人不安的视线看去,正对上一双平静沉寂的眸。
那眸主子端坐半人高的书案后,头戴金冠,皱纱宽袍,仅露出上半身整肃的衣衫线条。
玉白菩萨面,在昏黄灯火下,美而威冷,眉心朱砂,为那自骨透出的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