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坡路,徒步向河谷走去。
大庭治子说一边走一边说道:“章先生的案子,昨天的审理结果我都知道了,今天早上新闻报纸上全都是关于这件事的评论。”
初华问他:“你相信他吗?翻译你祖父的那本书,是经过他的允许的。”
他回答得很干脆:“我当然相信,否则我的祖父也不会收下你的译本。”
他们走了一会倏然停下了脚步,再往前走就是未化的积雪铺成的小道了。
流水潺潺处离他们还有一些距离,但显然已经没有路了。
大庭治子挠了挠头,懊恼自己今天没有穿一双可以涉雪的鞋子。
“等春天积雪融化的时候再过去吧。”初华说。
“阿加子就是在冬天走的。”
阿加子是冈川先生写的精神病故事中的主人公,他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去了岩石陡峭下充满药草花香的河谷,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果然还是成为不了先生喜欢的人。”他突然有些自暴自弃地说。
午后的阳光照在河谷里,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像白日里也明亮闪烁的星子。
大庭治子抬手挡在眼前,眯着眼睛看向广袤的雪地。他问初华:“如果是初华小姐,会选择在岩石陡峭下充满药草花香的河谷么里长眠吗?”
那个河谷在冈川先生的书中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河谷中之所以充满了药香,是因为那都是用同伴的肉所制成的药。冈川先生将自己葬在那里,因为他想做一个审视者,审视着那吃人的黑暗社会何时能结束。
但初华觉得,自己没有那样大的魄力与勇气敢直视黑暗,她所能做的,是在自己站立的地方,哪怕只是双脚的范围里,力所能及地让此处不再有黑暗,她便足矣。
所以她答:“我不会在那里长眠,我想死后最好能葬在一棵树下。”
“为什么?”大庭治子对她这样的想法表示好奇。
“因为就算是小树苗有一天也会长成参天大树,庇佑脚下更多的土地。”
“是中国的土地吗?”
初华想了想,诚实地回答了他:“我不知道自己会死在何处。”
但她希望不管是何处的树,都有机会能拂过中国人的头顶。
大庭治子若有所思,放下了搭在额上的手,然后告诉她:“我们回去吧。”
他们沉默地往回走,一直走到那棵古老的紫藤树下,大庭治子才又开口:“从昨天晚上开始,我一直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所以我想到这里来看看,想象如果是冈川先生,他会怎么做。”
大庭治子戴好手套,骑在车上。
初华忙问他:“那你现在决定好了吗?”
“如果是冈川先生,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公布在报纸上,但是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所以你等我几天,章先生的事我会帮忙解决。”
“你要怎么解决?”
“等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再告诉你。”
他将帽子摘了下来,挥手用力将它扔进紫藤树后的溪谷里,然后骑着车很快消失在小道深处。
初华回到书屋时渡边凉已经开门营业了,昨天还剩下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地方也都被他全部收拾干净。
经由昨天那么一闹,今天来书屋的客人寥寥无几。
初华坐在柜台前,拿出纸笔写信,刚才大庭治子的一句话点醒了她,也许可以试试给报社投稿。她知道中国留学生中有自己办了报纸的,她想用“工藤初华”这个日本名字,写一封公开信给关注这件事的日本人。
对与错是因为各自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事情也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
渡边凉蹲在门口,借着日光修补昨天被摔碎的挂钟,与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也许章先生可以试试偷渡回去。”他说,“我认识几家做这种生意的货轮公司。”
“但我想,他应该不会愿意这样偷偷摸摸地回去。”
“也对,读书人总是有一种叫风骨的东西。”
初华停下笔,抬头望着他:“这不是读没读过书的问题,章先生如今,并不只是一个想要与日方解除合约的老师,他更代表了所有中国人的脸面。”
渡边凉正在涂胶水的手停了下来。
那些中国还在坚持的脸面,在朝鲜很早就没有了。
卑躬屈膝,苟且偷生,连政府都要流亡海外。
过了很久,他说:“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