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程先生,与程先生的最后一面见得匆忙,她竟然忘了将当初欠他的五个铜元还给他。
那是她刚到广州不久,程先生就后脚追了过来,他说:“初华,我送你回日本,送你回到你父亲身边。”
初华拒绝了他,程先生是个好人。以前她在天津卖花的时候,程先生就是她的老主顾,有时候只剩下几朵别人挑剩下的花他也不嫌弃,悉数买走,甚至天气不好的时候他还会给自己小费。
因为他的这个好心,才让她娘有机可乘,利用了他的好心,将自己嫁进程家。
她不愿再麻烦程先生是一,二是她也不想再见到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
初华没有死,冈川先生犹豫了一天后,将她送到了大阪市里的医院。
她醒来后渡边凉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再也不会请你喝酒了。”
第二句话却是:“‘程先生’是谁?为什么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叫着他的名字?”
初华望着枕边放着的那本《辞源》,默了一会说:“程先生,是送我这本书的人。”
那时在广州她没有接受他的好意,程先生辗转好几个书店,才买到了当时刚印刷出版不久的《辞源》,送给了她:“我记得在天津的时候你说过,想要好好学中国话,成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这本书可以帮你。”
离开前他还说:“你要是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来天津找我。”
初华经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跟他说过那样的话了。
不过回天津是不可能了,民国三年的那个寒冬,十二岁的她在程老夫人跟前发过毒誓,这辈子不会再踏进天津一次。
初华的病完全好了已经过了新年,冈川先生将一叠厚厚的手稿交给她:“送到大阪日报社,稿费一共一百五十元,你可以拿出十元当做你去年的工钱,买些喜欢的东西,最好是买身衣服。”
话说完他又提醒她:“不要在集市待到太晚,凉回朝鲜探亲,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
“渡边君是朝鲜人?”
“算是吧,从朝鲜逃出来被日本人收养了。”
初华第一次知道渡边凉的身世,冈川先生用了“逃”这个字,显然他的过去也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她想起了那天喝酒,渡边说的那句她听不懂的话,现在想来,大概是他的家乡话吧。
初华骑着冈川先生的自行车轻车熟路地到了大阪市区,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将手稿交给了日报社的川端先生,川端先生拿着手稿如饿狼扑食一般迫不及待翻阅着,口中忍不住赞叹:“冈川君笔法依然犀利,小野平!快把准备好的稿费给她。”
初华接过了稿费,离开日报社的时候,目光突然被宣传栏里贴着的最新一期报纸吸引,头版头条上印着的那张照片,那个人分明是……
她扑上前,一字一句仔细辨读着上面的日文:“中国——京剧——代表团——来访——本国——”
小野平见她这样,有些诧异地问道:“你认识他们?”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前两周,好像是今天回中国,你现在去码头说不定还能见到他们……”
没等小野平说完,初华飞快跑到门外骑着车向码头奔去。
她不认识去码头的路,一路上问了许多人,走错了许多路,到码头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晚霞连着海面,一整个海湾都被渡上了层金色。
她踩在自行车上站了起来,向更远处的人群看去,日光照在那些形色匆匆的人们后脑勺上,连男人女人都分不太清。
“也许已经走了。”初华有些失望,不过就算见到了又能怎样,也许他已经把自己忘记了。
初华下了车,呆呆地伫立在人群中央,像人海中的一座灯塔,无数的人从自己身边走过,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嘿!初华!”
远处有人向她招手,初华回过神看了过去,是渡边凉。
渡边凉一路小跑过来,神色惊喜地问她:“你是特地来接我的吗?”
初华想否认,想了想又算了,她问他:“你去朝鲜,见到你的亲人了吗?”
“我不是去见亲人的。”渡边凉笑了笑,弯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是去报仇,我杀了一个人。”
初华听了他这句话差点没站稳,尽管知道他是武士,但杀人这个词,从他口中云淡风轻地讲出来,还是让人害怕。
“你去杀……谁?”
“一个两班的贵族,他害死了我爹,逼得我娘跳河,这种人,让他多活了这么些年,已经够便宜他了!”说完他问初华:“你有恨的人吗?我可以帮你解决掉,免费的。”
初华摇了摇头,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我们回去吧,迟了冈川先生会担心的。”
“哎,你等等我。”
渡边凉将行李放在自行车后座,熟练地从初华手中接过了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