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穷困孤寂,郁广都不曾流过泪。他始终坚守着心中那几乎熄灭的希望,辗转在上京城中,只为了找到高安公主。
如今找到了,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燕亡了,陛下同长信宫永存,太子殿下死在江池,尸身沉底,至今无人打捞。”
江池,尸身,燕太子。
怀袖脑中立时浮现那个梦境:梦里那片被染成赤色的湖水,还有那具缓缓沉底的尸身。
空荡的屋里,又渐渐安静下来。郁广的声音像久远的书卷,一字一句将过往岁月翻开,将那些怀袖已经想到,却不敢相信之事,一一告知。
微弱的烛光摇晃着,怀袖陷进郁广深潭般的双眸里,在那里面,她看见大片大片的沉云被揭开,阴霾之下,是一座巨大而陌生的宫殿。
轰隆杀声碾压而来,龙首铜环的厚重宫门被大军冲破,血肉尸身铺满地厦,宫人的头颅被利剑割下,骨碌碌滚出很远,一双惊恐的眼睛至死不闭,凄厉望向自己时,有两行血泪滚下来。
怀袖紧拽着郁广的衣袖,险些晕过去。
在郁广的眼睛和声音里,她看见一切的一切,杀声震天,尸骸如山,华丽宫殿血染肉铸,犹如炼狱。
就在那浓重似墨的血色中,怀袖看见,先生的身影立于其中,一袭白衣,宛若谪仙。
他穿着那身白衣朝自己走过来,乌黑长发高高束起,额前没有一丝碎发,将他干净清俊的面容显露无遗。
他朝着自己走过来,从宫殿走到大雪中。漫天大雪中,天地空寂,他竟朝自己伸手,面含笑意。
怀袖惊叫一声,想逃之时,却见有血光飞溅过来,一股接着一股的热血泼洒之下,先生洁白胜雪的衣衫被染红,血色越来越重,渐渐地,将他衣衫凝成一袭浓墨般的黑。
极致的黑,可将血色掩住。如此,世人便看不出,他身上所穿玄色衣衫,皆是稠血染就。
血墨浓郁,经年不化。
想至此,怀袖腹部忽地一阵剧烈翻滚,强酸涌上喉头,差点呕出来。忍下去,却终究还是滚出两行热泪。
她听见郁广说,“子书律,是大燕的仇敌!国仇家恨,公主殿下怎么能忘?”
昏黄的屋里,郁广将攥在手心的玉环递给怀袖,“祈人都说,高安公主死于和亲路上,尸骨不存。可我在那儿找到了青溪环玉。”
青溪环玉,是高安公主的象征。
“公主与玉,不可分离。玉还活着,我信,公主也一定还活着。”
三年前,郁广是从尸山里爬出来的。国亡了,家没了,只有青溪环玉,是他唯一的执念。他将玉藏在身边,即便无望,也要执着地去找,去等,去盼。
“殿下,”郁广将玉递过去,即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难掩哽咽,“跟我一起走吧,离开这里,回江郡。”
“江郡离此处千里之遥,只要我们回了江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怀袖接过玉,泪落无声。她看见那是一块上好的青玉,只是中间空空的,有些寂寞。
“不是的......”
她将青溪环玉攥在手心,前尘记忆灰蒙迷离,即便听了郁广所言,仍是昏聩。
她是怀袖,是被先生救回来的孤儿,怎么会是燕国公主呢?那燕国公主分明已死,人人都说,她死在和亲路上,面目全非,尸身堕崖......
堕崖......
怀袖整个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地颤抖着,双瞳深处的恐惧蔓延出来,将她整个人笼住。
郁广被她这样子吓住,急忙安抚着:“不急不急,来日方长,一时想不起也无妨的。公主若是不愿现在就走,等上几日也好,郁广都可等的。”
怀袖看着他,止不住的全身狂颤。
她忽地想起,先生南书房里那副画,画像最底下,一行小字。
【元康十七年冬,律为公主作。】
顷刻间,心海涌起千尺巨浪,神思尽淹。
*
郁广所住之地偏远,已在西郊最远处。子书律寻人的队伍找过来时,只看见一间空屋,家徒四壁,屋中一座小小泥炉里散放着几块黑炭,靠的最近的府军伸手去探,发现炭火已经凉透。
“大人,这屋子像是许久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