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巡军和帝师府府军自城门出去,马蹄扬灰,疾驰四散,分落各处去寻人。
郊外地广且有山有水,村落分散,找起人来只会比城中更难。景斐骑马跟在子书律身边,还是不放心他独自行动,“还是让属下同大人一起吧。”
子书律现在的样子,外人看来虽无异常,甚至过分冷静。可景斐与他相识近三十年,共事也有二十多载,如何看不出来,他现在不过靠一口气强撑着,随时都有崩溃倒下的可能。
若他单独去找,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景斐简直不敢想。
“不必。”
子书律的声音沙哑至极,像粗糙的砂石在指间搓揉,每一粒沙的纹路形状都有着清晰触感。说话间,腿上一动,纵马快步往前去了。
景斐眉头紧锁,可这会儿也顾不得再想别的,只能猛拽缰绳调转马头,快马追上府军队伍,领着众人沿东郊方向细细查找。
秋日黄昏总是很短,天际晚霞绚烂一时,很快转暗。铁色压下来,像一口沉闷的大锅将整个上京城反扣住,天地渐渐陷入一片迷蒙晦涩中。
西郊五里堡的瓦房中,寻人的马蹄声还未蔓延过来。屋内,郁广已经知道高安公主失忆之事。
泥炉里的炭火不知何时已经熄了,烧水的铫子放在一旁地上,里面只剩一半的水。
一盏微弱的烛灯立在桌上,映出怀袖失神的眼。她捧着有些粗糙的茶碗,手腕微微发抖,得用两只手才能将茶碗捧住。
郁广蹲在她面前,脸上褪去重逢之初的激动与局促,听完怀袖所言后,惨色一现,随即又扯出个笑,勉强遮掩过去。
察觉她手腕在抖,郁广下意识伸手去握,却在快要触达的一瞬,被怀袖躲开了。他有些讪讪,收手背在身后,“对不起,我忘了,你如今已经不记得我了。”
话语中,难掩失落。
怀袖颤着手将茶碗放到一旁小桌上,一时无力,手掌撑在桌上才将身子稳住。
郁广想扶她,又怕再次吓到她,只能生生将冲动忍下去。
三年,不长不短的时光。眼下故人重逢,却好似什么都变了。
昔日少年将军落魄,成了挑担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居于陋室,清贫度日。没了往昔张扬意气,锋芒也不知所踪,世事变迁,回过头看,也才不过三年。
可度日如年,三载犹如三世般难熬。
怀袖终于撑起身子转头看他,双瞳染上水色,她道:“从前的事情,我全然不记得。可我在梦里,见过你。”
郁广闻言,面上强撑的笑意僵住,满腔的话亟待喷涌,又不知从何说起,胸腔一阵剧烈起伏,还是沉默下来,听怀袖讲完那个梦境后,才起身到屋角的木箱前,俯身从里面取出最深处的物件,走回怀袖面前蹲下,将手里的东西展给她看:“梦里的,是这把匕首吧。”
郁广手中有两样东西,一把匕首,一块玉。
怀袖不认得那玉,却认得那把匕首。看着梦中那把羊角匕首,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只觉一阵毁天灭地的痛感袭来,两耳听着陋室之中夜风窜过,凌乱撞出低鸣之声,恍如千万人在耳边嘲笑自己,逐渐响成一片,遮蔽天日。
梦中场景,忽然真切出现在眼前。
“郁广哥哥此去岷蜀,路迢迢山河广,便带它一起去吧。”
少女将短刃递过去之时,微微仰头,整张脸从雪帽中露出来。
怀袖看着那少女的面貌显露出来,情绪已近崩溃。
尽管少女眉眼稚嫩,可她也能看见,那是一张和自己极其相似的脸!
郁广伸手将匕首递过来,打碎了怀袖眼前的梦境。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撑着没有倒下,眼睁睁看着郁广将匕首递给自己,同自己说了和梦中一样的话。
他说,“去岷蜀那日,我曾答应你,待有一日你我再见,便将它奉还于你。”
怀袖不敢去接那匕首,只觉神智都已离魂奔走,只有肉身坐在此处,行尸走肉般听郁广说话。
“忘了没也关系,”郁广没有强迫她接过匕首,半跪着仰面看她,柔声道,“所有忘了的,我都可讲给公主听。”
怀袖听见“公主”二字,仿佛听见什么恐怖至极的词,犹疑着摇头,先是轻轻晃了两下,随即用力一摇,竭力辩解着:“不对!你认错了!我是怀袖,是当朝帝师的学生!不是什么燕国公主!那燕国公主,早就死在和亲路上了!”
郁广的眼睛像一汪深潭,里面承载了太多,怀袖直觉可怖,直觉无法承受,挣扎着从杌凳上站起来,想要逃出去。
可她的双脚早已瘫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是挣扎着,自救般呢喃:“我不是公主,我是当朝帝师的学生,我要回去,回帝师府......”
郁广将她的崩溃看在眼里,心痛至极,一行泪失控落下来。唯恐被怀袖看见,又赶忙用手背拭去。
亡国恨,相思痛,三年颠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