冽的声音才在殿中响起：“国主有失，但百姓无辜。祖父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定然不会怪我。”
他抬起头来，透过那滚烫而热烈的目光，萧镜仿佛看到了沙场之上的万马奔腾。
后来，哪怕萧镜已然白发苍苍，已然记得洛怀安那掷地有声之语。
洛怀安说——
“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
次日，冬月廿七。
国主发了两道旨意。
边境战事突发，武威将军洛怀安夺情起复。
王后洛氏病故，百官戴孝。
璃国与天子主国同宗同源，依照丧仪惯例：父在，子为嫡母服丧一年；储君为母后服丧一月。
萧镜还未来得及脱下为洛老将军服丧的齐衰，又换上了为母后服丧的斩衰。
待他出了孝期，转眼就是除夕。
腊月三十，金殿设宴。
尽管一切从简，却依旧免不了丝竹歌舞。
萧镜坐在国主右侧下首，抬眼就能看见国主身侧坐着的李夫人。
李夫人是王长兄的母妃。可她如今坐的那位置，原本应当是母后的才对。
萧镜收回目光，从矮几上的点心盘里挑出了一块饴糖含进嘴里。
这样甜腻的东西，此刻却被他咀嚼出了苦涩的滋味。
酒过三巡，国主忽道：“阿镜，你今日倒像是有什么心事？”
萧镜正神游天外，这一声问话，如同平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慌忙敛去眉间迷茫，他起身告罪：“儿臣不胜酒力。御前失仪，请父王见谅。”
“嗯。”国主简短地应了一声，示意他坐下，“王后和洛老将军相继病故，国舅近日也卧病在床。不仅你心有戚戚，寡人也是心绪不宁。不过今日倒是得了一桩好消息，说出来愿与列位臣公同乐。”
“父王说好，那必然是极好的消息。”萧镜勉力一笑，拱手再拜，坐回了原位。
国主端起了身前那盏描金酒樽，环顾了一遭在场的各家公卿：“前线大捷，洛怀安斩将夺旗当居首功！寡人这杯，当敬那些保家卫国的儿郎们！”
萧镜自是随着群臣一同举杯道贺，仰头饮尽了杯中之物。
究竟是因为这烈酒上头，还是因为这堂皇之语？
为何眼前视线竟逐渐模糊了起来。
若不是他亲眼得见母后倒在血泊之中，只怕他仍是一如往日地相信，父王果真是个体恤沙场将士的仁义之君。
国主放了酒樽，似是感慨道：“寡人已经拟旨，晋封怀安为骠骑将军。本想再让他领朔州营主将一职，只可惜军医说他伤势过重，至今昏迷，也只好等他醒了再行定夺。”
什么？！
萧镜手中的筷子应声滑落，撞在桌上发出一声细小的脆响。
洛怀安的武艺是外祖父亲自调教的，奇谋用兵更是舅舅最得意的门生。那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竟也会有命悬一线的这天么！
莫不是父王又用了什么阴狠的招数暗箭伤人，就如同对母后和外祖父那般……
他顾不得捡起筷子，慌忙抬头去看父王的神色。
那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看得萧镜脊背发凉。
这话竟是专程说给他听的么？
那父王究竟是在疑心他知道了母后的死因，还是在担心他与洛怀安私交甚笃？
眼见父王的目光愈发阴鸷，萧镜不敢多想，当即跪直起身，拱手回话：“儿臣早知戍边将士辛苦，却没想到领军之将也如此不易。早先儿臣还想替父王多做些事情分忧，但如今看来还得再多学些圣人之言，方能不误正事。”
萧镜不敢抬头，手心里冷汗涔涔。
尽管此刻最想问的是洛怀安的伤势，但他却一个字都不能多说。
他甚至不知道现在说的这话有没有打消父王的顾虑，但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昔日这样的场面，都是母后替他接下的。如今换做他自己来圆场，总觉得分外笨嘴拙舌。
席间丝竹不知何时停了，萧镜的心跳与那更漏的滴答声一道颤抖着。
直到他贴身的里衣已经湿透，父王的声音才在头顶响起：“坐着吧。阖宫宴饮，别动不动就跪。你是世子，得拿出点储君的模样来。”
萧镜重新坐下，脑中的弦紧紧绷起，唯恐稍有不慎招致祸端。
一直熬到夜深，群臣散去，他才告退离席。
又是一个雪夜，宫城之中处处灯火通明，萧镜却觉得满眼漆黑。
父王容不下一个聪慧的嫡子，更容不下一门军功赫赫的外戚。
就算洛怀安只是舅舅的养子，但只要仍领兵一日，父王便多忌惮一时。
此刻他一闭上双眼，就能看见洛怀安躺在血泊之中的模样，正如同……那日的母后。
洛怀安，你一定要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