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一怔,不料她提起这个话头,微一偏头,不敢直视她的泪眼,低声道:“是我想岔了。”
妙玉沉默一会儿,苦笑道:“我也是可笑,而今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抬头看着宝玉,正色道,“宝玉,多谢你搭救我,出了这个无间地狱。也多谢你良言相劝,打住了我为此寻死的念头。”
顿了顿,傲然道:“我便是死,也是因为厌弃这腌臜的世道,不该为了这等被野狗撕咬,被冢中枯骨玷污而死。”
宝玉眼睛一亮,抚掌赞道:“此言大妙,今日得能重见槛外人风采,幸甚至哉!”
妙玉唇角浮起一丝苍白笑容,又叹道:“我素来暗认自己是闺阁之人,外示之以怪诞狂放,实则内心矛盾,难以自处。今日蒙了这番劫难,竟是彻底做不得闺秀了,倒也算替我了断了一番心事。自此往后,不复言闺阁二字。”
宝玉默默点头,问道:“你此后有什么打算?若是仍要回乡,不若便略承我的情,容我派人护送?”
“我能去哪里呢?”妙玉茫然,“我当日离乡背井,远来京城,便是为了故里权贵相逼。这几日负气而行,全没想过这些事由。而今方才知道,这世道,一个女子,便是想出家求个清净,也是桩极难的事情。”
宝玉听了,低头默思片刻,抬眼先笑道:“你这番话,最好能好好讲给四妹妹听一听,也好打消她对西方长生果,极乐境的热望。”
见妙玉也忍不住笑了笑,眉宇之间,略有开朗之意,方缓缓道:“若是你不介意的话,也可随我回去荣国府。至少这几年里,贾府羽翼之下,总还能护住一些人。”他语气里有突如其来的低沉。
“随你回去?”妙玉心中一动,抬眼望着他,问道:“依旧住回栊翠庵?做回不僧不俗的碍眼人?”慢慢摇头,道:“尊夫人不会允许这等悖理之事。”
宝玉点点头,道:“既是回去,自然需得另有个说法。我有两个法子,任卿自决。其一,皇家有万寿金仙宫,收诸高门贵女为女冠,你若有意,我可为你谋之。佛道两家,本是相通,想来你也不会拘泥于门派之别?”
妙玉不答,问道:“另一法呢?”
“另一法子,说来却是唐突了。”宝玉轻叹一声,道,“我本已无意于男女之事,只是此番若要护你周全,却需得给你个名分。”
妙玉慢慢道:“你是说,与你做妾?”
宝玉略显羞赧,低声道:“恕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想了想,又道:“自然,你若有意于他人,则更好。我也可为你们操办……”
“没有。”不等他说完,妙玉已然摇头,否定了他这最后一个建议,仰头想了半天,忽然问道;“宝玉,我有两个问题问你。第一,我若与你为妾,身份必是贵妾无疑,宝二奶奶可容得下我?”
宝玉微微一笑,道:“宝姐姐不是不能容人之人。”
本是颂扬妻子美德的话语,他说来,却总有些不明的意味。
妙玉点点头,又道:“第二个问题,若如今的宝二奶奶是林姑娘,你还会提出此议吗?”
这问题太过出人意料。
宝玉脸色渐渐沉下去,成了一汪不见底的深潭。半晌之后,嘴唇微动,简短答了两个字:“不会。”
妙玉笑了笑,“果然如此。”抬头打量他半天,缓缓道:“没想到我最终竟能得偿所愿,与你相伴。便是假凤虚凰,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了。”
宝玉反倒有些意外,喃喃道:“我以为你会选金仙宫。”
妙玉苦笑摇头:“我做不了闺秀,却也没有心思,再回头去做这个名不副实的修行人。我心中尘缘未断,堪不破世间情爱,骗得过世人,骗不过自己,勉强呆在菩萨三清面前,反为不敬。”
宝玉轻吁一口气,又郑重言道:“妙玉,记住我今日之诺,此事本为权益,你在任何方面,均不用受其约束。任何时候想离开,均可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