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尘安的面前放着一份捺着数枚手印的陈情书。
这封陈情书完全由她写就,她学习的日子尚浅,字写得磕磕绊绊,光是写这份不足八百字的陈情书就耗费了她整整一天的时间,但她不曾抱怨什么,认真将涂抹得脏兮兮的文章誊抄在新的雪白纸张上。
抄完,她拿着新的陈情书去寻同乡,桃月就是同乡。
但很显然,桃月对陆行舟的遭遇没有任何的波澜,尽管当年她也曾受过陆行舟的恩惠,但陆行舟的固执爱民并没有扭转她的命运,她终究还是被卖为奴隶。
所以她为何要感激陆行舟?
桃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民就是民,官就是官,官出了事,还有傻兮兮的民为他奔走,而民呢?民就算死了,也是死得悄无声息的。
因此桃月不在乎陆行舟究竟是不是被栽赃了,更不在乎他最后会不会死,她只是问了个问题:“这件事是小郑公公与你说的?”
宫门闭塞,只知困守在豹房的时尘安更是如此,连她都没有听说过的消息,时尘安根本无从得知,除非,有人故意要让时尘安知道。
桃月不用多想,就想到了小郑,毕竟小郑是皇帝身边的人,能轻易地知道前朝的动向,也能准确地揣摩出圣意。
再加上时尘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企图说服桃月,桃月也就从她的避而不谈之中领悟过来。
时尘安要为小郑效命,以此讨好皇帝,自然不必为她这个小小的宫女解释什么。
桃月微微一笑:“我当然会签字,不过我不会写字,摁手印怎么样?”
很痛快。
倒是时尘安愣了一会儿,才手忙脚乱把印泥递给了桃月,桃月的拇指沾了朱砂,毫不犹疑地摁在了时尘安的名字下方。
桃月道:“我记得还有几个是开明县的,你也要去找她们吗?”
时尘安点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折好陈情书,道:“此事牵连甚多,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你们不肯帮忙,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陆大人的好还是有好多人记得的。”
桃月但笑不语,只觉这话透着股虚伪。
因此她敷衍地对时尘安道:“你尽管放心去,没人会拒绝你。”
如她所说,时尘安顺利地得到了摁好手印的陈情书,可是让她难以忘怀的是那些被她找上门的宫女。
一个月之前,她们平起平坐,甚至因为时尘安寡言,又被分去了豹房这种没前程的地儿,还有好几个看不上她,连话都懒得和她多说几句,但今次不同了,时尘安上门时,她们小心谨慎,态度可以称得上是诚惶诚恐。
“当然,我们当然会摁。”还没等时尘安说清楚原委,她们就迫不及待地说,“这是我们该做的。”
态度微妙得甚至让时尘安有些不愿把陈情书拿出去。
毕竟作为家中不受宠爱的女儿,时尘安对情绪称得上敏感。
但无论如何,陈情书事关陆行舟的清白与安危,时尘安还是选择忽略掉这些别扭与不适,顺利将手印集齐。
她将陈情书折叠整齐,放在桌上,而躺在陈情书一边的是那四方的手帕。
那个不知名的太监慷慨地将手帕送给她拭泪,一直到回了豹房,时尘安才后知后觉想起她忘了归还,她在灯下展开素白的帕子,能清晰地看到她留下的泪痕。
她忽然有些羞赧,意识到把沾着泪痕的手帕送回是不合适的一件事,于是她打了盆水,用皂角将帕子洗净,秋日的阳光把帕子烘得暖融融的,她取下时那淡淡的龙涎香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皂角干是净的味道。
时尘安不由想起递过帕子的手,手腕骨骼感略重,青筋遒劲,指骨匀称修长,皮肤白净得没有一点肉脂感。
她很少能看到这样干净的一双手,男人总是对身体的洁净不甚在意,乡村邻里多的是带着汗水就上床进入梦乡的男人,夏日阳光猛晒时,时尘安经过他们时,总能被他们身上的汗味熏到落荒而逃。
那些男人从不以此为耻,反而哈哈大笑,称其为男子气概。那些巾帕在他们看来都是给娇滴滴的小姑娘用的,透着无用的矫情。
而太监。
如果被他们看到一个太监随身带着帕子,恐怕待遇还不如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注定要被他们踩落淤泥,大肆耻笑的。
但,时尘安很喜欢那时那刻递过来的帕子,以及把帕子递过来的手。
那双手看上去十分强劲有力,可以扛起码头的数十斤重货物,也能轻柔地递过来一方帕子。
可偏偏,他是太监。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时尘安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惋惜。
就在她独自对烛空叹时,门打开了,秋叶的风已经带了几分凌冽的萧瑟,吹进来时烛火跳了跳,有瞬间,屋内陷入了昏暗之中,时尘安的心脏骤然缩紧,
但好在门很快关上,屋内又恢复了暖和与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