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尺子大约是实木,削成三指宽窄,木刺尽数被剃去,又上过清漆,磨得黑亮光滑,在阳光下,尾部几乎闪烁着一点点冷光。
这玩意打人,不会伤筋动骨,但一定很疼。
李成绮怔了一息。
他突然意识到,先前他说自己丢尽了列祖列宗的脸为时过早。
谢明月是谁?
谢明月是和他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是他在潜邸时最为信任的幕僚,是他在除掉崔愬之后一手送到权力巅峰,亲封的玉京侯,但无论如何,谢明月都该是他的臣子,恭顺的,谦卑的,看起来无比忠心耿耿的。
直到这时,李成绮才切实地意识到,他确实已经死了。
然而他实在是个很宽心的人,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并不哀伤愤怒,哀叹国之不过妖孽将出,帝王颜面荡然无存,他只是很想不到——谢明月不是会轻易动手的性格!
李成绮不过想让谢明月对小皇帝心生厌恶,不教罢了,谢明月会体罚他这种事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才两年而已,谢明月的行事怎么变化如此之大。
李成绮虽然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但他不想挨打,很不想挨打。
如果放在他上辈子,摆出律法,哪怕是把他打死,他也会咬着牙受住。
但此时,他不是李昭,而是李愔。
李成绮往后一缩,“你要打孤?”
谢明月垂下眼睛,神情温和恬静,几乎给了李成绮悲天悯人的错觉。
谢卿,他脑子里天马行空,以后若要建庙,孤一定叫人把你的木雕头放到神像脖子上。
只要你这次不打孤。
他仰脸,谢明月就站在同他一桌之隔的地方,他本来就不身强体壮,靠在椅子里就更显小,谢明月一个成年男人,纵是文臣,想把李成绮治住亦非常容易。
“非是责打,而是告诫。”谢明月的声音玉润动人,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他所说具是对的。
你凭什么打孤险些脱口而出。
李成绮悻悻住嘴。
他若问出来,谢明月反而把身份说明,那这顿打更免不得,惊动靖氏兄妹说不定这俩人能把他捆着送到谢府去挨打。
李成绮满脸戒备,“先生,孤听闻我朝学士皆学养深厚,德才兼秀,既然德行深厚,何不以德服人,却要用戒尺叫孤听话?”
谢明月垂首,回道:“不敢有令陛下听话之念。”
这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吗?谢卿。
“在回话时尚会斤斤计较,你却敢打孤,”李成绮道:“你先将尺子放在桌上,说明你早有这个念头,你好大的胆子!”他疾言厉色,颇有流言中暴虐无德的小皇帝模样,偏偏底气又不足,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色厉内荏。
明明是个爪子还没长利的小猫,却要装出百兽之王的架势。
“先帝律法,不可更改,”谢明月说的愈发和缓,好像怕吓到李成绮似的,“责惩陛下,臣亦惶恐难安。”
李成绮:“……卿之惶恐,表现得十分内敛含蓄。”
“孤仰慕先帝德行功绩,曾经读过些内宫篇,便是先生身为天子师,亦不能随意责罚天子,若天子有错,需……”他一顿。
他需要周律定罪的时候,自有掌管律令的朝臣可以询问,李成绮虽将周律全部看了一遍,只是算上他死的时间,已经快十年了。
“若天子有错,只责罚伴读。”谢明月贴心地接上。
可他没伴读。
这两个伴读里,定要有谢澈一个。李成绮心说。
然后他就天天顶撞谢明月,眼见谢明月在他面前动手打儿子。
“虽无伴读,”李成绮理直气壮,“却也没有罚孤的道理。”
谢明月一手翻开被放到桌上的周律内宫篇,书正对李成绮,手指压在纸上,分不出哪个更白,然而手指更加润泽,玉色光洁,他微微弯腰,将书页推到李成绮面前,指给小皇帝看。
律有明言,倘若天子一日犯数错,则必以责罚,且根据错的大小,责罚有从挨打到抄书跪祖宗乃至另立新君不等。
可见当年李成绮怕自己百年之后子嗣长歪倾注了多少心思。
问题是,李成绮也没想到这玩意能管到自己。
像李成绮今日这样既晚到又派人端茶递水且顶撞先生的,用戒尺打几下不多。
李成绮身体前倾,原本搭在肩膀上的长发倏地滑落,大半落到桌子上,青丝将翻开的书籍罩了个密不通风,自然也笼住了谢明月的手。
“孤……”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都难以抵赖。
少年的长发冰冷顺滑,驯顺地贴在谢明月手背上。
他身体康健,血气充沛,连头发都有光泽,被娇养着长大,从无半点忧虑不顺,深思熟虑过最大的事儿莫过于不喜欢靖尔阳聒噪,又不得不忍耐,想着如何让亲舅舅闭嘴,比先帝后来越来越枯黄干涩的头发强上不是一点半点。
谢明月压着书的手指似乎觉得痒一般地微微抬起,几缕长发顺着指缝滑到他掌中。
“陛下很怕疼?”谢明月问。
李成绮莫名地觉得他心情好像比刚才好了点。
李成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