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月将圆未圆,宅子里添了几盏烛火,透过窗扇映入廊外红绸。
布置都张罗齐全了,桂妈妈吩咐厨房摆下一桌席面,将家里的下人们聚到一处吃酒。
韩老夫人吃了一碗枸杞松醪,心情颇好,热劲儿上了身,人也就跟着迷糊起来,恍惚间想起了幼子在世时的光景,一屋子人和和气气不分主仆把酒言欢,张罗着要把新娘子迎进家门,也是这般处处透着喜气。
一晃就这么过了十多年清清冷冷的日子,孙辈们也将成家了。
犹觉得幼子韩珏尚在身边,与儿媳琴瑟和鸣,一家子整整齐齐团聚一桌,似乎也不过就在昨日。那时候霁儿正是挑食的年纪,儿媳元三娘常追在小人儿身后喂饭,满屋都是他们娘俩的身影。
韩老夫人感慨万千,特意差人去寻了前堂的韩霁过来,说要叮嘱几句,便起身到廊外等着,吩咐桂妈妈不必跟随。
韩霁从前堂匆匆赶来,上前扶老夫人到院子里散步。
鱼鱼在廊下的红绸里打着滚儿,小爪子蹭蹭磨擦着青石板,与红绸来回斗着,韩老夫人停下脚步瞧它,拍了拍韩霁的手道:“我让人给鱼鱼换了红绳,舍了它的旧宝,这会子正撒气呢!”
韩霁顺着韩老夫人的视线望去,在肥猫扎实的绒毛间极为艰难的打量着,才在小猫脖间的铃铛边窥见了一截红色,他愣了愣,不好拂了老夫人的心意,又猜老人家是要图一好兆头,便道:“许是换了新绳有些不习惯,”略一顿,调回视线复问道:“祖母方才寻我,可是要叮嘱些什么?”
韩老夫人嗯了声,抓着韩霁的手微微用力,沉默间眼眶略红,再三犹豫才将话说出了口,“我原是对你极为放心的,你比你父亲有福,也比你父亲聪慧,选对了路,但却也有几处叫我担忧。”
说起担忧,韩老夫人又专程挑了这般时候提点,韩霁当即便想到了岳父同自己提过的那些话。
贫户入赘,往往一朝得势便心生怨怼,更何况是世家子弟入赘为婿,若有旁人好事,随意一声编排,恐怕就叫人面上难看,这事儿稀罕,寻常也难以得见,自然要挂在人嘴上说道,笑话他这世家出身的男儿郎,做了商户小姐的金丝雀。
便不说如今婚礼未成,外头的闲言碎语连远在京城的迟沂都有所耳闻,想是祖母怕他想不开,有意开解,于是笑了笑,“那些不入流的话,祖母莫要放在心上,当初映棠因我在京中饱受流言侵扰,如今落到孙儿头上,也自当承受。”
前些日子,他便用这般说辞说服了岳父,私以为祖母听了也合该放心。
谁知韩老夫人像是一早料到他这番话似的,竟一面摇头,一面又叹气道:“我便知道你是这般想的。”
韩霁到嘴的话一梗,“可是……有什么不对。”
“话是这样没错,”韩老夫人笑着瞥他一眼,“我本也不拿这事放在眼里,我是怕你看的太开了,”她反问道:“自打你辞了官职,可是一直清闲在家?”
韩霁犹豫着,点了点头。
“难不成真要楚家日后养着你?”他亲大伯荣安侯可是吃过这亏的,边境太平了几年,被儿媳养的膘肥体壮,险些抡不动枪。
韩霁明白过来:“祖母是怕孙儿玩物尚志,赖着映棠吃软饭,”他不由笑出声来,被自家祖母的想法惊到,万没料到自己闲赋半年,形象竟折损到如此境地,简直是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按着韩老夫人的肩膀往廊下走,便说:“我的好祖母,过虑了,孙儿已然谋了书院的差事,准保不会如此。”
韩老夫人却不以为然,“书院的差事哪够,”老人家总是最怕出错的,她招招手,让韩霁扶她到卧房去,“祖母都替你安排好了。”
到了卧房内,韩老夫人撒开韩霁,快步到床边,从床底拖出一只箱子,韩霁上前搭了把手,打开箱子,发现是一叠契书。
这场景,他记得仿佛……在什么地方瞧过,十多年前,表妹出嫁的前一晚,祖母也带了这样一只箱子过去。
对!就是送嫁妆的时候。
韩霁闭了闭眼,恨不得当场离开,关上箱子,眼疾手快地往里推,韩老夫人赶忙抬手拍掉他的手,又将箱子拽出。
“这些铺子是我来了扬州专程盘下的,明日叫人给你带去新房,日后你自己看着打理,有不懂的就问你夫人,几年当官的本事想是忘不了,区区几间铺子理当不在话下。”
韩霁被堵的哑口无言,打死了退堂鼓,站起身边后退边摆手,“我记得小姑前些日子和离了,祖母该给她备嫁妆了,孙儿在朝廷打拼多年,还不至于连这点积蓄都没有,”说完脚底一抹油,转身便往外跑。
奔到门口,被门槛绊了一跤,就差一头栽下去,踉跄几步很快就稳住了步子。
韩老夫人跟着追了几步,大骂他小皮猴,“你那点积蓄不早就充在聘礼里头送到楚家去了吗?还不许祖母给你贴一点。”老夫人到底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跟了几步便摸不到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