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被今日所发生的桩桩怪事牵扯,风间颜的心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他躺在冰凉的砖石上辗转不宁,脚腕隐隐作痛。
夏日漫长,永昼难消。
立夏之后,白日只会越来越炎热,一入夜,反倒有了几分凉意。
月轮皎洁,照亮了佛堂之外,几从荷花在月色中慢慢绽开闭合的花瓣,水珠从花瓣之间坠落水面。仿佛一支极其缓慢的舞蹈,催人入眠。
风间颜借着屋外的月光与堂内的灯火,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除了菩萨的金身稍显华贵,其他所有的陈设无一不简陋。看来,即使是大唐的佛寺,也不是处处奢华。
薄衾之下,睡着一个枯瘦的人,她后脑的长发从被中钻出,铺满了冰凉的地面。
她真瘦啊!风间颜心想,倘若小青姑娘此刻不是侧身睡着,而是平躺的话,自己甚至都不会发现被子之下还躺着一个人。
她被关在这里多少年了?
多年以来,她度过的就是这样的夜晚么?
孤寂……冰凉……了无生趣……
寂静地如同躺在了一座空荡荡的坟墓里。
他本以为踏上那艘开往大唐的船,再熬过九死一生的汪洋,便能在这片传说中的天朝上国中找到答案。但现在,风间颜彻底迷茫了。
他看着破旧的佛堂,开始怀疑这里真的是富饶强盛的大唐么?既然是传说中的唐土,又怎么会有如此可怜的人存在呢?
风间颜的心被无数疑问填满,他仰起头,看向了坐落于黑暗中的那一尊佛像。
真是讽刺的景象。
菩萨金身闪耀,眉眼含笑,总是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可就在菩萨的金足之下,正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风间颜的心中突然涌现一声质问——她为你添过多少次灯油?为你燃过多少次线香?她的苦楚就这样直白地摊放在你的眼前,却不曾得到过你哪怕一次的庇佑……
凡人的苦难,神明真的能够普度么?
菩萨的眼眶上流淌着淡淡的金光,仿佛正对着他眨眼。
风间颜缓缓阖上了那一对蓝瞳,不知不觉间,他竟然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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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青蕖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舟山岛的家。家中陈设如旧,却空无一人。
没有娘亲,没有妹妹,甚至没有那个叫她恨入骨髓的父亲。
她茫然四顾,好不慌乱。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是娘亲和妹妹吗?
她兴奋地跑过去,一把将门拉开。
没想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那个蓝瞳僧侣。他手持一卷心经,微笑。
是你……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在想着那句“早慧福薄,命如微尘”,如果有机会再见到那个东瀛高僧,她真想告诉他,佛门净地,也远不了灾祸。
这世间的一切苦厄烦恼,人心所藏之幽深污秽,即使身处佛门净地,也避不开,驱不散,渡不尽!
而现在,他就在自己眼前!
青蕖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一卷心经,可她的指尖刚一碰到泛黄的古卷,就如同触碰到水面的波纹,涟漪泛起,哪里还能见到僧人的身影。
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般散去了。
待水面重新归于平静,她的影子清晰地倒印其上。枯瘦如柴,眼窝深陷,不人不鬼。
三年了,身子一天一天衰败,她比谁都清楚,生命的终点就快来临。
那些话,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对那个僧人说了。
如果,她当年真的遁入佛门,随他远游,如今的一切会不会变得很不一样?
不知不觉,泪水从干涸的眼眶里涌出。
青蕖恓惶地睁开眼,满脸泪痕。
却迎面与一双熟悉的蓝瞳对视。
是风间颜。
他食言了,在听见了她睡梦中凄凉的哭喊之后,风间颜毫不犹豫地越过中间的分割线,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做噩梦了。”他担忧道。
青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坐了起来。
她一摸身上盖着的薄被,心中吃了一惊。被中濡湿一片,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出了这么多的冷汗。
身子是愈发虚弱了。
风间颜的脸在她眼前出现了重影,微蓝色的眼眸变得模糊。
青蕖深吸了几口气,重新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蝉鸣热烈,又是一个白天了。
她不知道,这样明亮的白天她还能看见多少次,会不会她在某一天睡着之后,就会永远陷入沉睡,再也睁不开眼睛?
这个白天本该与任何一个不断重复的白天都没有任何不同。但青蕖日渐麻木的嗅觉竟然有些复苏,她清楚地闻到了一阵清雅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