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开了。
夜至阑时,粉樱吐蕊,温热的晚风吹袭而来,气流颤抖,仿佛烈日之下翻涌的热浪,刚刚在夜色中绽开的那一抹娇红,在热浪的包围下羞涩地露出明黄的花心。
淡香从苍遒的枝干间慷慨地洒落,随着黯淡的月光,一并落在他凉爽的衣衫上。
他仰起头,蹙着眉,对着满树的繁花凝悌,眉心那几道浅浅的纹路,仿佛被夜来的风雨吹皱的湖面上晃动的波纹,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正渐渐蓄满了水光。
明明是个花样年华的少年,却少了几分阳刚之气,凝视夜樱,都能感怀落泪。
长发漆黑如瀑,光滑如锦缎,这一头堪称傲人的秀发自由地舒展在不冷不热的风中,风声阵阵,带来了海潮的声音。
他没有束发,只用了一段蓝色的锦缎在纤瘦的腰际将一头墨发轻挽,这条蓝色的绸缎泛着海洋的颜色,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挽成一个松软的绳结,让这头秀丽如云的黑发不至于被越来越盛大的晚风吹得散乱。
他踏着坚硬光滑的木屐,身穿轻薄如烟的纱罗,从背后看,活脱脱一位身量纤长的女郎。
微风在夜色中低吟浅唱,幽幽地吹拂过他的发端,这温柔的触感让他想起了那一双来自母上大人的温热的手,那双手总爱替他轻柔地梳理及腰的长发。
他又想起了母亲那一声声悠长的叹息,还有那在战败之后,琉璃光院中彻夜长鸣的钟声,母亲的叹息仿佛钟声一般沉重雄浑,让他的心无法沉静。
“阿颜是母亲最俊的儿郎啦!”
“阿颜的眼睛就像是神明的眼睛,比深潭之中沉浸了千年的寒冰还要透彻美丽。”
“阿颜的发丝比圣山中涌出的岩浆所凝成的黑曜石还要黑亮,在束发之时,唯有最昂贵的绸缎才能配得上。”
母亲的手充满爱意地抚摸着他总是微凉的额头,一阵甜美的香气从他的头顶飘下,是皂花油的香气。
宫廷中的贵人也常常拿它来滋养头发。母亲柔软的手正沾满了晶莹润泽的油脂,仔细地养护着他的每一根纤长的发丝。
他在心里默默地感叹,或许母亲最想要生下来的,是一个女娃吧。
“母亲,这束发的绸缎与身穿的纱罗如此光洁华美,是从何处得来的?”
母亲的动作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应该如何作答。
“我知道了!一定是深海里的鲛人,只有他们才能制出如此轻薄的鲛绡。”
他轻轻一笑,想要回身去拥抱母亲,却扑了个空。
“那是神明的传说。”母亲的叹息消散在风中。
他定了定神,眨了眨那双微蓝色的瞳孔。
寂静的庭院中,樱花正在飘落,长夜寂寞,黯月当空,炎夏的晚风正吹拂个不休,带走了他后背浮起的那一层薄薄的汗液。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炎热的夏天,苦热难捱,唯有不见日头的夜里能让人感到松快一些。
这就是夏天唯一的好处了吧,任它再大再狂的夜风,吹在单薄的衣衫上夜不会让人感到寒冷,只会让人感到白日里体会不到的畅快。
他伸出白皙的手臂,将指尖对准了那一株在庭院中坐落了百年的樱花树,古老的樱花年年盛开,再随着风雨飘零委地,从无例外。
他期待着,风能再大一些,好叫那粉白的花瓣凭借这清爽的气流来到他的掌心。
他从不为花朵的枯萎零落而伤心,花不就是这样的么?永远也逃不掉凋谢成泥,碾碎成灰的宿命,一场风雨,一夜飓风,都足以终结它的青春艳丽。
美,总是那样短暂。
他曾梦到过战场,见过燃烧的大船,漆黑的,烧焦的人形,见过将大海都浸染成鲜红色的无尽的血液。他被吓哭了,足足发烧了三天三夜,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花的凋零。
人,不也是这样的么?!
风,再大些吧!吹尽空气里残留的燥热,吹尽蝉虫恼人的喧哗。
花瓣正在从枝干上脱离,带着些许的缠绵与不舍,在分叉的枝头间徘徊不休,仿佛零星的苍雪。
“下落吧!请尽情地下落吧!”他猛然张开了双臂,对着天地呼喊,仿佛一位祭祀,正主持着一场鲜花的葬礼。
他在心底轻轻地说道:请尽快下落吧!在父亲的剑光到来之前!
一想到娇嫩的花瓣在冰冷凶狠的剑光下沦为齑粉,他单薄的双肩就忍不住战栗。
越来越多的花瓣顺从了风的指引,洒然挥别了枝头,在庭院中尽情地旋转,狂舞,勾勒出风的形状。
他的发带滑落了,漆黑柔软的长发被风轻易地拉扯起来。
他独自一人,站在樱花的中心,抬起冰凉的手指,捂住了洁如羊脂的脸庞,泪水不间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沁逸而出,他再也不能自制地弯下身子,低低地抽噎了起来。
这是——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