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出降的队伍被劫,这种几乎等于卖女儿的和亲本就在民间被定性为蒙受耻辱,这下新娘子遭此横祸,流言便更为喧嚣,都说是王朝子嗣稀疏,这下怕是气数已尽。也不知道远在边疆的三皇子怎么突然没了声,居然会同意把自己的亲妹妹嫁过去求和,果然征战一事还是先太子更为擅长。
在位的总是比不上替补的,这是大众的一贯想法。
进奏院原本就是负责听舆论、识民情的,行那些上情下达,下情上闻,上下互通之事,天子病体虚弱后五年一次的巡狩再也没有执行过,进奏院便成了言谏制度的关键。
院中专职的监察职官本想把这种舆论压下去,可正值春闱前后,王都中最不缺的就是文人才子,一时“谣谚”纷纷,士大夫或士绅借着清议之制督俗宣教,抨击时政,那些三殿下不成大器,被蛮人打得屁滚尿流的流言越发甚嚣尘上。
嘉贵妃一边派出去了大量的禁卫军以王都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扩大搜寻范围,另一边还要防止公主被劫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到边疆去,她苛责进奏院镇压茶馆书院等流言蜚语的源头,可也不知怎么的,事情不仅没有平息下来,反而如堵不住的江水一般溃堤泄洪,闹得沸沸扬扬。
这事情越闹越大了,嘉贵妃有些慌了神,将自己妆画得憔悴了些,着一身素衣亲自来关雎别庄负荆请罪。
她甫一踏进宝兴殿的寝宫就红了眼睛,一声“陛下……”唤得宛转悠扬,刚想盈盈拜倒就见榻旁安坐着一位身量纤纤的女子正在为陛下施针。
已经到了收针的时候,陛下看起来精神不错,正靠卧在床头,腰后垫着一只藕荷底绣兰草玉枕,侧过头温和地与她说着话。
这几分相像已经足够让嘉贵妃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了。
她脚步一缓,天子看到了她,嘴边勾起弧度拉平了下来,声音低沉地问她怎么来了。
嘉贵妃垂首,脖颈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她凄凄道:“臣妾本应日夜服侍在陛下左右,想到陛下受苦,臣妾夜不能寐。”
本该是夫妻间的小意温存,可陛下往上抬了下手让她起身,转而看着嵇令颐欣慰道:“有令颐在旁,孤近日觉得身子有了力气,不再像先前一样好一阵坏一阵。”
嘉贵妃目光一闪,很快漾开一个笑称赞嵇令颐有心了。
她不遗余力地夸奖,更着重提了几句蜀地蒸蒸日上的发展和赵国兵强马壮的国力,说陛下有这个女儿是福气。
说着说着,她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涌出泪珠,顺着脸颊簌簌滚落,她用帕子挡住面容,侧过脸说:“臣妾失仪,只是看到令颐想到了菡茵……陛下恕罪。”
先前压着的折子一一展开,天子并未因为程菡茵出事而错愕,而是在看到嘉贵妃居然接二连三地动用了王都的禁卫军后怫然大怒,他一把抓起那几本折子直冲着面前掷过去,只听“咣当”一声,茶盏被打翻带落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这么能干,不如把孤的玉玺也拿去用!”天子坐起身一把扯过贵妃的腕子将人拉近了,“你机关算尽,算得了歧儿的克成大统还是算出了菡茵的平安喜乐?你在朝中的威望百姓承情么?你苦苦习字读书,民间现在流传的篇章听懂了吗?羞么!”
嘉贵妃从没有被天子如此疾言厉色地呵斥过,更遑论在外人面前,她来不及看那静立一旁的嵇令颐会如何看她,只是哀哀地摇着头恳切说臣妾没有。
“歧儿危在旦夕,做母亲的哪有不痛彻心扉的?若是老天肯,大可收了我一条命换我儿的命。”她声泪俱下,几乎是伏倒在榻上痛哭,“陛下若要罚臣妾,也请先救回歧儿,这是您唯一的儿子了啊陛下!”
“孤本来可不止这两个儿子。”天子的脸已经褪去了方才怒涨的紫红,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纹路,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眼角也泛起了泪花,“且不说后宫中夭折了多少子嗣和腹中子,我的砚儿怎么就在冬日落了水废了双腿,又怎么郁郁寡欢早早撒手而去……你当真不知情么?”
贵妃大惊失色,一张脸惨白骇人,她重重跪在地上,鬓角的发都乱了,苦苦道:“陛下这是疑心臣妾?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
“你不知情?”天子冷笑连连,额头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脸色发青,一双鹰目瞪得凶狠,“彼时砚儿的滋补药物可是你一流水地送过去的,宫里都说你对他胜过对你的亲生儿女,当初那样让你尝到了甜头,于是如今你胆子越发肥了,敢把手段用到孤头上来了?!”
“陛下——”她惶惶抬头。
陛下气涌上头,扬起臂膀“啪”的一声,狠狠在她脸上响亮地抽了一巴掌,袖中的一个药瓶被大力甩出,砸到对面墙上碎成了渣,里头几颗黑漆漆的药丸骨碌碌滚了一地。
嘉贵妃的半边脸颊立刻鼓起了红包,指痕斑驳,脸庞连着耳膜疼得麻木,短暂的耳鸣声牵着额角作痛。
她的发髻彻底被打散,齿间含血,瘫软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任凭一颗药丸滚到她的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