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与方正清留在寇阳山的人不多，只有六百余，但在这六百边军之外的，却还有大量自碎石谷以及寇阳山矿洞中救出的民夫。
因着寇阳山与钦州新城之间遥有三百里地，往来运输不便，再有钦州新城中的疫病已经得到控制，大多疫患已经退去高热，呼吸渐缓，少有加重之症——至此，一路走来聚集于此尚能保住性命的疫患便算是真正在这场疫症灾劫之中活了下来——也正是因此，卫澄与何落英、宋岱以及诸位郎中们商议过后，为减轻车马往来奔波不便以及为救得寇阳山中数千人性命，便派了人手与改装过的马车、囚车等，将他们一行人一趟趟从寇阳山带回了钦州新城外立着的两处避疫施药的疠迁所与疫人所。
方正清为安稳民心，一直拖到了最后，这才跟着症状较轻的一众边军回返。
苏慕容与宋岱赶到时，顾大先生与卢圣手面上裹着面巾，却是一边一人一只手，正皱着眉给他把脉。
若雨守在床榻边上，盯着自家大人左侧脸颊蔓延至喉咙上的那道疤已是红了眼圈，手里捧着杯搁了麦秆充作吸管的蜜水，一脸难过。
方正清躺在被子里，本该惨白的面色因着发热而透着股洇红，被冷汗打湿了的鬓角已然结成一缕缕的发丝黏在脸颊上，而一道伤疤自脸颊划至下颚，错那么几分位于喉结上方不到寸许，险险避开要害。
而此时，方正清整个人正不自觉发着抖，咬牙忍着抑制不住地抽搐与疼痛，眼底却透着一片清明，显然神志清醒。
“还好，”卢圣手道，“应是在受伤后用酒水洗过伤口才敷的药，比预想中情况要好些，此时发热乃是疫病与金汁之毒互相作用——得亏得方大人底子厚，才能坚持到现在。”
顾大先生的弟子恭谨地道：“先前方大人用过避疫的汤药，后来又用蒸出来的清酒洗过伤口，这才能坚持到现在。回来之前，弟子已经按照师父所教的法子为方大人服了汤药，亦服用了丹血丸，如今发热可能还和丹血丸有关。”
丹血丸，最早是从原钦州刺史沈康之子沈洛身上取血提炼出来的，取一盏血糅合多种药物才能凝练出不到三丸左右的分量，而作为从此次疫症中活下来的第一人，在早期时候整日里吃喝都用的补血补气的药材，小脸儿苍白如纸——一直到用丹血丸配合着汤药救下了第一批百姓，沈洛才算是功成身退。
丹血丸服下后本身就会引起身体发热，放在此时，倒是使方正清更受煎熬。
“丹血丸已经服下，只要汤药不断就不会有什么大碍，”顾大先生仔细端详着方正清脸侧的那道划伤，“倒是这金汁……此时若是再服用玉清散，怕是药力相冲，方大人这身子骨就算是铁打的也禁不住这般煎熬。”
“无妨，”卢圣手道，“删减些药性，慢慢将养便是。如今钦州匪患已除，受灾百姓已然重新安家落户，正值百废待兴之际……方大人多看看当下钦州百姓是个什么模样，日后到回返长安，也好与圣上交代，不着急，不着急。”
方正清面上露出个苦笑，待他回返长安，这御座上坐着的圣上还不知道是哪位呢。
顾大先生与卢圣手商量着去给方正清抓药，见着苏慕容不由止步：“四小姐。”
“无妨，”苏慕容道，“二位先生自去忙罢，救人要紧。”
两位老人并不与苏慕容推辞，拱了手便匆匆离去，边走还能听到他们在争论什么药材能替代鳞皮扇菇降低毒性不减药性却又能与丹血丸相辅相成，是要改汤药的方子还是要改丹血丸的方子，方正清的底子经不起再用狠药了……
“若雨，给四小姐搬把椅子来，”病痛面前，人人平等，饶是渊渟岳峙的方正清于此刻也无法维持自己的风度与形象，“我这般如此实在是失礼，却也没什么其他法子了。”
“无妨，”疠迁所里哪里有什么椅子，大多都是些方方正正的木墩子，说是绣墩不曾有绣垫说是椅子却又不见有靠背，一见即知这些东西都是赶工赶出来的，做工粗糙至极。春雪自角落里搬了个墩子过来，离着床两三步的距离将墩子放下，让苏慕容落座，“我过来，是想跟老师讨个主意，还有交上一份作业。”
方正清眼底略带着些许恍惚，是了，面前这正值华年的女子是他收下的学生，一个自从被他收下后，便一路奔波不定的学生，正正经经的课上了没几次，而后他们便自钦州州城分兵而行。
这一段时日过的太过充实，发生了太多事情，明明是几个月前的事，此时想来竟如隔了数年之久。
“……作业啊，”方正清打了个冷颤，而后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实了些，“你且说罢。”
苏慕容忍住了到嘴边的关切，肃容道：“昔日老师教我，说，民生百态，岂能样样相同，正是市井小民过于短视，才有我等教化百姓之责。”
“又问我：良、顺、叛、乱四民之心，我欲如何取舍，”苏慕容道，“学生当日的答复是，我欲一网打尽……而后老师安排下作业，要我拿落邑百姓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