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卢王元宸的心情不算好。
人当面跳下摔死了, 死无对证。他明知那人就是他要找寻的钦犯,但从那么高摔下来,脸划花了, 尸身摔得粉碎, 拼了半天都拼不齐, 他凭什么指着一堆烂肉说他是朝廷钦犯崔十五郎?
不能确定钦犯身份,不能定下云间坞的包庇罪名。就算发兵踏平了云间坞, 还是没占到一个‘理’字。师出无名。
平卢王不喜欢师出无名。显得他土匪做派。
元氏本就是庶族豪强出身, 出身上不得台面。就算坐稳了天子宝座, 元氏顶着皇室宗亲的身份, 站在那些源远流长的士族门第面前,还是矮了半个头。
那种无声的轻蔑,显露在士族们格外彬彬有礼的做派里, 显露在审视宗室仪表举止的挑剔视线里, 显露在元氏求娶士族女时、各种客气拒绝的托辞里。
元宸尤其喜欢‘天子王师,师出有名’的打法。
踏平士族的坞壁庄园, 让传承百年的高门贵血流淌满地, 还要揪住他们的错处,一件件细说给他们听,说他们今日的绝路都是自找的,看那一张张矜贵文雅的脸孔布满了绝望悔恨。
而不是现在这种,占不到理,师出无名。
钦犯的身份不能确认,揪不到荀玄微的错处,踏平了云间坞也无甚意思。
“那么大一个活人, 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确认身份?”他烦躁地询问帐下文掾, “胎记, 疤痕之类的印记一个没有?”
几名文掾汗出如浆,“根据崔氏乳母供词,崔十五郎的身上应是有一两处胎记。但眼下的情形……殿下恕罪,实在无法辨认……”
元辰怒道 :“废物!再去翻找!”
文掾们诺诺而退,麾下一名将领疾奔进来,“探哨来报,荀氏壁方向点起狼烟,不知是不是要发兵!”
“昨晚围了云间坞,荀氏壁今早才有动作。”元宸冷笑,“呵,看来荀樾老儿也不怎么看重他这位名声在外的儿子嘛。”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亲兵疾奔进帐,“殿下,荀氏壁遣来信使!荀氏家主询问殿下为何出兵,可有粮草财帛要求,只消殿下息怒退兵,都可以坐下好好商谈。”
“哟。”元宸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本王发兵围了云间坞,荀氏壁居然没出兵马救援?还遣人送信和谈?这对父子有意思。”
心腹将领劝诫,“殿下,要打么?山路难走,荀氏壁的信使一来一回就是整日,即使他们决定发兵,兵马赶来至少又需一日。我们现在全力强攻云间坞,未必拿不下。”
元宸一挑眉,目光缓缓转向不远处矗立的山间坞壁。
正思虑间,忽地又有一名将领疾步跑来,“殿下,探哨来报,阮氏壁发兵!兵马直奔云间坞方向而来!”
元宸嘶了声,勃然大怒,跳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几案,“他X的!老子还没往阮氏壁发兵,阮氏壁敢冲老子发兵!来了多少兵马?”
“至少六千精锐部曲!”将领急报,“消息确凿,阮大郎君亲自领兵,已经在半道上了!”
先前报讯的将军还未走,“殿下,如今我们是打还是……”
元宸冷冷道,“阮氏壁距离不远,六千兵马在半道上,急行军大半日就到了。云间坞里还有三千部曲,我们只带来八千兵马,前后夹击,打个鸟的仗!”
他原地琢磨了片刻,吩咐道, “拿纸笔来!本王写封信给荀氏壁,讨要点东西再走。”
——
傍晚时分,守卫云间坞的部曲赫然发现,平卢王撤军了。
荀玄微站在高处,目送大军撤退离去。长蛇般一条黑压压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充塞了整条下山道路。
阮朝汐站在他身侧,安静地看着。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气势汹汹的强兵铩羽而归。
身侧的目光转过来,“看得那么专注,想什么呢。”
“我在想……昨晚坞主站在这里时,是不是就已经预计到,平卢王肯定会退军?”
“世事无绝对,哪有那么多笃定的事。”荀玄微注视下方撤走的兵马, “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就会不计后果,直接发兵强攻坞壁。那种情况下,当有一场苦战。”
阮朝汐凝神想了一会儿,轻轻地吸了口气。
山风呼啸着吹过头顶,毛茸茸的氅衣在半空里飘起老高,荀玄微抬手替她拉下,又把大风里鼓胀的氅衣扯平,“看来平卢王只是外表狂妄疯癫,内里行事不失理智。——门楼风大,我带你下去。”
周敬则亲自提着灯,护送两人下去,一桩桩地回禀后续事宜。
“……已经遣探哨尾随。跟到历阳城外,眼看着兵马入了城才回来。”
“燕斩辰快马加鞭回来。据他说,阮大郎君领兵赶来救援,前锋营已经快到了。”
荀玄微颔首,“我刚写好一封书信给阮大郎君。叫燕斩辰辛苦些,加急送过去。务必当面告知阮氏兵马,平卢王已退兵。”
“是。”周敬则领命快步奔出。
荀玄微自己提了灯笼,领着阮朝汐慢悠悠绕着坞壁缓行一圈。
途中遭遇了众多的坞壁民口。有佃户,有部曲,有匠户,有举族投奔的小士族。
路边,门前,窗后,都有人不安地等候着。一双双紧张期盼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盯来,无数道发颤的声音询问同样的问题:
“坞主,外头当真退兵了?坞壁当真守得住?”
荀玄微一路缓行,以极温雅和缓的语气,不厌其烦地重复相同的两句话,
“退兵了。守得住。”
云间坞周长二十里有余,宛如山间一座小型城郭,走走停停,一圈缓慢走下来,已经过了二更天,灯笼里的蜡烛换了两次。终于走回主院时,守在门外的杨斐望眼欲穿。
杨斐快步赶来,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