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昭十五年,冬,皇城的第一场雪,伴随着血与泪,火和灰而来。
距离爆炸至今过去了两个时辰,因爆炸而引起的大火已经被尽数扑灭,已成废墟的御街一角,禁军们还在顶着寒风清理现场。
被灾难波及的百姓们,死者被亲人领回了家,伤者经过紧急处理后被移到了更温暖舒适的地方,原本人潮拥挤的街道和广场渐渐人走茶凉,只余空气里还残留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硫磺味,依旧刺鼻,依旧让人心惊。
宫门已然紧闭,太子早已先一步入宫去圣上面前梳理刺客一事,闻良言也因受了伤支持不住被送回了东宫。
已近黄昏,气温骤然下降后便扑面而至一场细雪。此时还在宫门前停留的,只有那些不愿意面对亲人离世,抱着尸首痛哭流涕的人和薛浅浅。
人在巨大的悲恸之下,似乎连寒冷和惊惧都忘了,不论禁卫军怎么冷言冷语驱赶,都没有几个人听得进去。
后来,连禁军也不管他们了。
大娘的小腿上是一道虎口长的伤痕,皮肉被划得很深,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她一直不停地给薛浅浅讲她和她老头子的故事。
薛浅浅听着听着,明白了,这大娘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她像是很多年没有人听她说话一样,把她和她丈夫相遇相知的故事一股脑地都倒给了薛浅浅。
伤口处理完了,故事也讲完了,大娘陷入了一种极端的沉默,呆呆地坐在地上,盯着大爷的脸不说话。
薛浅浅身上披着闻良言走时给她留下的斗篷,她将斗篷解下来,披在大娘身上,然后站起来走向另一个绝望哭泣的人。
她无法劝走每一个人,尽管她如此温柔,努力使自己与他人共情。
每个人悲伤痛苦的理由都不一样,有令她羡慕的爱情,有令她敬佩的友情,有令她动容的亲情,虽有不同,痛苦却是一致的,切切实实的。
有人释怀感激她,有人瞪她,推骂她,也有人因为不明真相把罪怪在景王府头上,直言不讳地说她是反贼的妻子,毫不犹豫地迁怒她。
在又一次被人推倒指着鼻子骂,然后不知为何大娘突然冲过来替她骂回去的时候,薛浅浅从麻木之中回神。
她在做一件傻事。
醒悟过来,薛浅浅就不傻了,她拉住大娘,不再搭理像疯狗一样胡乱攀咬的人,两人回到大爷的尸体旁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数着从天而降的雪花。
雪下得不大,连绵不绝,下了快小半个时辰还不停。
大娘眼睛还红着,骂薛浅浅:“你傻啊,干嘛挨个凑过去给人骂?”
“他们突逢巨变,失去亲人,如果骂骂别人可以好受一些的话,骂我一下也没关系的。”
薛浅浅淡淡说道,她活了这两次的经历,再难听的话也听过了。
大娘不能理解:“你又不欠他们的,干嘛这样?”
薛浅浅道:“因为我不想他们冤枉好人。”
其实她之所以会被别人推搡,是因为劝说别人的时候,有人会不分黑白的指责楚则寻,她想解释,不想楚则寻费心费力救出的人还误会他,可是这时候的人们是听不进去的。
他们要发泄,哪怕真相还没有一锤定音,他们骂一骂出出气也是好的,只是薛浅浅不能接受,所以别人的怒气就转到了她身上。
薛浅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她已经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了。但她又不想走,说了要留到最后,只要这里还有一个人,那就不算最后。
她想劝劝这些身为苦主的百姓,尽管这可能是无用之功,但是劝一劝,也许就能让他们少些仇恨,离去之后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跟人散播关于楚则寻的谣言。
民间的声音少一些,楚则寻被诬陷成功的可能性就小一些。
薛浅浅苦笑了下,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么,这么一点微末的事了。
望着那道紧闭的宫门,薛浅浅的心里揪得慌,她觉得,她一定在哪一世欠了楚则寻,所以才会上辈子,这辈子都跟他绑在一起,两世都逃不开为他受委屈的命。
可抛开其他感情因素不谈,楚则寻真的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人,他不该被冤枉的。
特别是如此明目张胆,滑稽又低劣的冤枉。如果梁昭帝真因此对楚则寻定罪,那真是天大的讽刺。
她在宫外忙碌着,停顿下来时会忍不住想宫里此时是个什么情景。
她在宫外面对的是人间苦难,所听所闻尚且还能忍受,楚则寻在宫里面对的是庙堂阴诡,那一定是他最厌恶的场面。
她忍啊忍,还是忍不住那颗想心疼他的心。
“好人啊……好人不一定有好下场的。”大娘喃喃着,又把视线望向了身旁静静躺着的人,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冻得他身体更加僵冷。
薛浅浅见大娘又开始伤心,找话题跟她说话:“大娘,你家在哪里?平日做什么活计的?”
“家就在西城,一个破屋子,我们俩卖卖豆花,勉强过活。”大娘掸去大爷脸上的雪花,雪花染了点血迹,被拍开时变成了红色。
“卖豆花,苦嘛?”
薛浅浅听人说过,人世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普通人最辛苦最赚不到家业的就是这几样了。
大娘笑,拢紧了薛浅浅给她的斗篷,目光里都是对往日生活的眷恋。
“苦什么啊,他打豆花时,我在旁边喝新鲜的豆浆。他卖豆花时,我在旁边数铜板。苦的累的都是他,我哪有什么苦的。本来以为就要这样一辈子了,没想到,一辈子就在这,比我想得要短那么多。”
“大娘。”薛浅浅指指自己:“你觉得我还合眼缘不?如果不嫌弃,送走了大爷以后要不要来我家?”
“你这丫头真是……”大娘眼含热泪,震惊地看着她:“烂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