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孩子们有记忆以来的第一顿饺子, 陆广全早听他们说了很多遍,但真正来到那个破败的食堂门口,他依然有种不真实感。
他的妻子孩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受了多少委屈, 或许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了。
“赶紧吃, 想啥都没用。”
卫孟喜见他魂还没回来, 又补充道:“吃完还得去个地方。”
陆广全怔了怔,“去他们姥姥姥爷家吗?”
“确实该去看看, 我去买点东西。”寡妇再嫁从自己,他还没去过丈母娘家, 只知道丈母娘改嫁在县城,对方是个小学教师。
该买点什么呢?他对这些一窍不通,但他有眼睛,看见妻子给姚永贵送过点心香烟和酒,对方每一次都是十二分的高兴, 于是为难道:“这里能买到中华和茅台吗?”
卫孟喜白他一眼,“我的中华茅台还轮不到他享用,你要实在想孝敬你老丈人, 就去我爹坟前上柱香。”
死人不用烟酒,更何况卫衡活着的时候也不抽烟,倒是喜欢读书看报, “你给我爹烧几张报纸,说不定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还高兴。”
陆广全皱眉,但也没说啥。
卫孟喜这次回来, 转户口是一, 其二就是给她爹上坟, 最重要的当然就是菜谱。在谢家那几年,就连上坟这样人之常情的事,孟淑娴都生怕谢鼎不喜,只偷偷带着年幼的她去过两次,一直到她自己成家了,才坚持每年回来扫的。
当然,那时候条件有限,大家庭里事多,她也得错开正月清明和十月。
卫孟喜是不搞封建迷信,但她觉着上坟扫墓是一种心理安慰,是寄托哀思的方式,以前是她没脸回来,现在她帮父亲拿回那幅临摹作品,也能告慰他一下。
当然,来之前她也问过卫红卫东的意见,如果他们想去给他们的亲生父亲上坟的话,她也可以带他们去。
谁知姐弟俩先点头又猛地摇头,他们虽然小,不怎么记事,但当年那边的爷爷奶奶逼着妈妈改嫁,要妈妈嫁给瘸老头,妈妈不同意就把他们扔进猪圈,说不许他们吃那家人的饭,睡那家人的炕……他们全记得。
卫孟喜从没哭哭啼啼跟他们说过这些,就是怕他们对自己的出身太厌恶,越是会在无形中强化和根花根宝的对比,心理越是自卑。
原来,大大咧咧的孩子,也有能记住的事。
卫孟喜也不是非要强迫他们去,反正以后长大,慢慢的就能看开了,到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上坟的意义。
吃过饺子,一行人买了几个罐头,陆广全还真买了几份报纸……不是随便拿,而是认认真真挑选了半天,要找那种时政新闻和文学艺术性兼具的!
下午三点,来到墓地。
卫衡葬在卫家祖祖辈辈的墓地,那一片几十座坟墓都是卫家人,卫孟喜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每年都来,老宅里有祠堂,按照石兰省重男轻女的尿性,她即使是卫家这一支里最后一根独苗,也是进不了祠堂的。
但父亲偏不,他不仅让她进去,还把她驼在肩膀上,大大咧咧堂堂正正的,挑着人最多的时候,大张旗鼓的跨过高高的门槛,还能指着牌位教她,这是谁谁谁。
她还记得,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卫家其他族人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有个白胡子老爷爷直接气得心绞痛,痛骂父亲“不成体统”“乱了规矩”。
狗屁的规矩,他们懂规矩,那自己这“卫家独苗”在谢家吃糠咽菜当小保姆的时候,他们怎么不去解救她?她被剥夺上学机会时,他们怎么不出去主持公道?
对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卫孟喜早早的看透了。
卫家在朝阳县是曾经的名门望族,族人众多,遍布全县,可卫衡这一支的坟墓,却多年无人看顾,卫孟喜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是三年前,满地的枯枝落叶,鸟屎四溅,有的坟头倒了,有的被杂草掩盖,她找了好久才把谁是谁给分清楚。
而此刻,看着被打理干净,露出完整坟头的墓地,她有点发懵。
这肯定不是街道办干的,也不会是卫家其他族人,更不可能是她。
莫非是孟淑娴回来过?
卫孟喜觉着不像,她即使真敢来给前夫扫墓,也只会扫卫衡一人的,不可能还把其他先祖的也清理出来!
因为她对卫家其他人都怨念颇深,总觉着他们嫌弃她生不出儿子,张罗着要劝卫衡离婚重新娶个能生的,这要是在旧社会,小老婆都能给抬进门了。
在卫孟喜的记忆里,这些事她哭哭啼啼,颠来倒去说了一遍又一遍,全是卫家人的不好,而这些不好都是他的丈夫带来的,他要是不姓卫,他的妻子就不会有这些困扰。
卫孟喜后来懂事了,她再哭诉的时候,就会反问她:那你在卫家享了那么多年福咋不说痛恨父亲姓卫呢?
有权利就要有义务,而且两者大多数时候是对等的,凭啥好处都让你占?吃点亏就要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几十年?
更重要的是,即使族人怎么劝说,父亲始终不动摇,一遍又一遍劝她别理那些老家伙,转头她又“三叔公”“六叔公”的腆着脸上门。
用卫孟喜现在的话说,孟淑娴就是又怂又玻璃心。
这样的人是不会回来给卫家族人扫墓的。卫孟喜想到这个可能,顿时心头一喜,会是谁来过呢?
莫非是父亲生前的旧友?因为她发现父亲墓前还有半壶酒,半壶茶,以茶会友,是他们读书人的社交礼仪。
卫孟喜把自己还有印象的几位叔叔伯伯想了一下,有的父亲生病后不来家里了,有的文、革期间全家出国了,也有的本身身体也不好,没几年就去世了。
她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会惦记父亲?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