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了,他跟着曹大人着实没必要和我们一切跑啊!”
“他肯定是听见了曹大人说了些什么!”
这些声音混成一股浪潮,汹涌扑向老妇人。
她一开始的神气全没了,惊惶地试图辩解:“我不知道多少啊!我只知道曹毓也在准备逃跑!”
“这不够吧?”崔彦步步紧逼,“这不能解释你为什么不信任这群官兵。”
老妇人一咬牙:“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贵儿跟我说不能信他们的!”
她的视线咬着崔彦:“你想知道?你想知道就去救他啊!”
崔彦沉着脸,在那样的视线里没有一丝动容:“你真的觉得我们能救他吗?”
他沉静地看着老妇人:“你都知道官兵的恐怖,我们也是刚逃出来,你觉得,在场谁有能力救你儿子呢?”
老妇人睁大了眼睛。
听见他的话,周遭的声音更大了。
就连崔彦都听见了周边人的碎语:“洪婆子,你别装了,你当谁没看见啊,洪贵被抓时,跑得最快的就是你!”
“谁说的!”老妇人嚯地站起身,扑过去就要扭打那个说话的妇人。待众人手忙脚乱地把两人分开后,状若疯癫的婆子大声啐了一口,冲着对方喊:“你说我跑得快,你侄子还是军队里的呢!谁知道是不是你嘴碎才会害我们被发现!”
眼看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众人又要吵起来,崔彦摇摇头,没有加以阻止。
感受到手中的粥快凉了,他连忙喝了一口,抬头,却看见了采药人复杂的眼神。
他冲对方一笑:“李叔,怎么这么看我?”
采药人脸色复杂地冲他招手示意,在他靠近后低声问道:“你之前向我打听这些人的名声就是为了这个?”
崔彦看着他,低声喊他:“李叔,我之前想跟您说的就是这个。”
“单靠我们这群人,是跑不远的,必须有所取舍。”
说着这些话,崔彦忽地想起当初身处驿站的那个夜晚。
同样是夜间的奔逃,就在不久前,他还惶惶然不知所措只能跟在乐山身后乱转,这一次,他却已然成为了称量他人价值的操盘手之一。
他忽地有些明白,乐山当初的选择了。
采药人沉默了。
良久后他开口说道:“……我不是不知道这些。”
“但是这么下去,这群人还能剩下几个呢?”
在雾霭一般的晨光散去后,崔彦顿了顿,回答道:“那要等之后再说了。”
见他如此,采药人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你之后有去处吗?”
他听信的还是乐山之前那套说辞,以为崔彦是因为山匪家破人亡流浪至此。
“我要去长安。”崔彦回答着。
“长安?哦,对了,你还是个读书人来着。”他点点头,随即感慨道:“不过说实话,我之前还以为你选择会和那丫头在一起。”
“怎么会?”崔彦低笑一声。
他虽是这么说着,却不受控制地望着那城的方向。
他分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已经被他永远留在那漫漫长夜里,留在那座他只是一介过客的小城里了。
他终是要把那一切抛在身后的。
他不能彷徨,不能踌躇,不能犹豫。他要往前,永远往前,如此才能完成那个约定,见到那个唯一承认他的人,到达他们一起梦想过的太平盛世。
真是奇怪啊,明明说起来,崔彦和那位少年帝皇实际相处的时间比莫桃还少。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站在大队官员里,低垂着头,看不见那高高在上之人一面。就算不顾一切礼仪规矩,遥遥抬头看上一面,也只能见到一个瘦小的朦胧身影,映在深重浓厚的黑暗里。
那样的场景,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怀热血的有志青年被浇灭所有有关天子的一切期望,转而明白那些他曾鄙夷过的人嘴里的未尽之意。
天子?那不过是个空占名头的傀儡而已。
就算这朝堂上尽是尸餐素位之辈又如何呢?那位少年帝皇,就算想管也管不了吧?
关于那位的评价,崔彦倒也听过不少。他知道对方喜欢读书,还学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什么术数星相,商贾工匠,建筑工事,行兵布阵,甚至连那庖厨之事都有涉猎。说及此处,那些人往往狠狠一摇头,评价道,整日学这些杂学,和那些街头小贩混在一处,实在难见王者之姿。
那时崔彦隐隐觉得不对,但又无法说出是何处不对。
但一个疑问一直存于他心间。
王者之姿是什么样的?又是谁规定一个人要成为何种模样呢?
就像他自己。谁规定了一个崔氏嫡系子弟就应该和父兄站在一处?就不能质疑他们的所作所为?
那时候他就像每一个年轻人,正是因为所谓规则撞得头破血流。
外人不相信他的姓氏不代表他的立场,而他的家人因为他的反叛之举要给他一个教训。两头不讨好的崔彦走在路上,抬眼望去,就连天色都是阴郁灰暗的。
可就算如此,他心中的火却越烧越烈,那是无处可叙述可发泄的愤怒。
这火何时而起?也许是他幼时第一个说羡慕他出身的人点燃的,也许是看着明明一腔抱负的好友却平白落选而考场失利的他却因为这个姓氏高中而起,也许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表面太平下的饿殍而盛,也许是在自己拒绝利用职务之便替他人谋福利后被父兄敲打而炽,也许是在与家族闹翻后四处碰壁而烈。
这火焰无处爆发,日夜炙烤的,唯有他自己。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被这火燃尽时,漕运案爆发了。
崔氏族人连同其党羽被连根拔起。身处家族荫蔽下的崔彦自然也不能幸免。
可他却舒了一口气。
那次在朝堂上怒斥各方,是他头一次把这火放出来,也是他觉得这辈子最痛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