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天气越来越冷,每日的早课对善悟来说已经变成了酷刑。
这日他不情不愿地从被窝中爬起来时,已经快到了诵经的时辰。
眼见自己将要迟到,小沙弥慌慌张张地抄了一条近路,一路往大殿狂奔而去。
正要穿过寺中香客们所居的别院时,迎面却闪过一道修长的身影,善悟连忙止住脚步,定睛一瞧,才看清了这黑影原来是位身量颀长的读书人。
那人的面容在夜色的遮掩下不甚清晰,小沙弥只能看清他手中拎着一个沉甸甸的木桶,显然是刚从井口处打水回来。
囫囵道过歉后,善悟一边赶路,一边后知后觉地想到——
眼下才刚到寅时,何时寺里的香客也起得这样早了?
知竹院。
淡淡的皂角香弥漫在院落之中。
宋珩的双手浸在冰凉的井水里,却仿佛浑然不觉,目光落在一旁的石阶上,晦暗不明。
昨夜那个荒唐的梦境虽然已经过去了,肌肤相碰的触感却无比真实地留在了他的脑中。
女子如兰的吐息,与往日全然不同的声调,还有帐中甜腻无比的香气……
无一不昭示着他的越界。
他并非全然不懂的懵懂孩童,侯府的几个兄弟房中就有好几房姬妾。但听其他人谈起闺帷之事和亲身经历昨夜那个旖旎的梦境,却全然是两码事。
不知不觉间,青年的嘴角自嘲般勾了起来。
难道当腻了尉州来的李三郎,又想做回京城定北侯府的侯爷了不成?
然而纵使季氏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极目远眺,从京城向北越过层层山峦,遥远的边境之上不仅埋葬着数万大夏的英灵,还有北狄人在一旁虎视眈眈。
通敌之人还好端端地藏匿在朝中,他不能,也不应该忘记自己是为何来此的。
宋珩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很快空中便凝成了一团白雾,又于瞬息之间消弭于无形。
过了许久,灰蒙蒙的天边总算泛起一道金光。
旁边的小院中隐隐传来几声响动,似乎是院子的主人起了身。
他枯坐许久,此时终于有了动作,垂首望向手中洗了多时的衾被——
昨夜留在上面的痕迹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下一片齐整的花纹,像是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天色渐明,这座不大的庙宇仿佛也活了过来。
宋珩刚推开房门,还未来得及迈步,视线就直直撞进了隔壁小娘子黑白分明的眼眸。
*
季明棠昨夜睡得也不算安稳。
迷迷糊糊间,她竟然梦到了几年前和母亲尚在扬州时的情形。
绿树阴浓夏日长,扬州城东,一座精巧的园子内。
十二岁的小娘子梳着双垂髻,一口口啜饮着面前的梅花雪泡水。
在她身后,几个仆妇和丫鬟忙着打点去京城的行囊。
她们随主家在扬州住了一年多,眼下要随商队返回京城,短时间内会不会再回这处别院还未可知,因此一应器物都要收拾齐全。
泽兰负责整理小姐的衣裳。她从箱笼中取出一条鹅卵青的百迭裙,薄纱上的金丝在日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裙摆上的绣样葳蕤繁茂,浑似真的草木,让人几乎移不开眼。
小丫鬟不由赞叹道:“江南的绣娘手艺精绝,京城的那些铺子都没有这么细致的手艺,小姐回京不论是参加宴席,还是跟姑爷相看,穿这一身都正好合适。”
白芷打趣了一句:“京城比扬州靠北,等咱们的船到岸,京城早就入秋了,哪里穿得了这么轻薄的罗纱。泽兰,你是不是想冻死小姐?”
泽兰辩解道:“又不是一回京就立马相看。姑爷明年春闱便要下场,说不定大人和夫人等他有了功名之后再做打算呢。小姐,您说是不是?”
她转过头向小姐望去,只见小娘子面前的一碗梅花雪泡水已经见了底,手中却仍用力握着小巧玲珑的白玉勺,白皙的脸颊微微发红。
听到“姑爷”二字,季明棠便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眼下离她嫁人还有好几年的光景。她既没见过自己的未来夫婿,也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子、是何秉性,更不清楚自己与他是否会像姐姐和姐夫那样情投意合。
不过一向严苛的父亲都夸赞过他,想来那人应该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吧……
吃过饭,她跑到主屋去找母亲,少女行走时带起一阵风,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惹得屋外的严嬷嬷紧紧地皱了皱眉。
“二小姐也到了豆蔻之年。这趟回京,可不能再像在老家时这样没规没矩了。清贵人家的闺秀,哪个不是循规蹈矩、举止端庄的?”
听到这话,季明棠撇了撇嘴,重新整理了仪态。再进屋时虽然举止仍有几分跳脱,但是看起来勉强是个娴静的京中贵女了。
黄花梨木交椅上坐着一位妇人。衣饰简单,比起当家主母,倒更像是哪位商行的东家。眉间隐隐有一道竖纹,是这些年南来北往行商留下的见证。
小娘子扬起头问道:“阿娘,这次回京,父亲会来接我们吗?”
林拂微抚了抚女儿的鬓发,笑着说道:“你父亲忙着政事,咱们随着商队的船只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