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送往翊国为质,途经英平郡的时候,在郡公府看到那对被精心养护的喜鹊。
刚去翊国那几年,日子并不难熬、甚至比在灵昌还强些。出龙骨关时,苻沣和萧玥娘掏空积蓄,收拾了上百个箱笼,全是布料、珠宝、皮货、金银细软,多得他两辈子都挥霍不完,又安排几个老成可信的嬷嬷、教书先生、护卫随行照应。
到了昇阳,要苟活、必须巴结有权势的人。可国弱民贱,血脉近的元氏宗室、五姓嫡系都不是他能结交上的。来往最多的是些中等世家、四五品京官的纨绔衙内,那些人最喜欢去东西市、或者勾栏瓦舍。
嬷嬷说,勾栏瓦舍都是苦命人,很多是被亲人卖掉的。他看着她们强颜欢笑,总联想到同样被父亲卖掉的自己,就算不得已应酬,他面上逢场作戏,一到人后立即撂开。
陪同应酬久了,他名声越来越差,也越来越厌恶自己。
嬷嬷总心疼地掉泪,说他是好孩子,无论外头怎么说、都不要自暴自弃。
他从不在外宿夜,那是他应酬的底线。他喜欢把床让给嬷嬷,自己睡在榻上。隔着透光的纨素屏风与嬷嬷说话,听着她鲜活的呼吸声入睡,像是小时候在渝安郡,与母亲同睡一间屋子。
这样睡得十分踏实,那些令他窒息的孤单和噩梦,全都追不过来。
就算偶尔被噩梦惊醒,有个比他年长的女子说话,梦里可怖的阴冷就会烟消云散,那些空荡荡的孤单也会被填得扎扎实实。
后来,唯一陪他说话的嬷嬷,永远留在了龙津围场。
逃回灵昌后不久,苻沣请旨接他到英平郡教养,去镇安的马车上,他兴奋得几夜没合眼。直到住进郡公府,他逐渐意识到,苻沣是有家室的人、已经和嫂子生养了女儿,不再是独属他一个人的哥哥。
他终究,成不了任何人心里的首位。
一开始,萧玥娘对他很好、跟刚成婚时候一样好,但他十分嫉妒阿萱她们,明明是他先来、先认识兄嫂,她们凭什么后来者居上。
苻萱只比他小四岁,总缠着他帮忙捉蛐蛐,他厌烦透顶,抓到一对壁虎丢到她书箱里,吓得她一头撞上桌角,额头被撞出个洞、汩汩直冒鲜血。
苻沣揍了他一顿,罚他在祠堂跪三天三夜,萧玥娘给他送饭时,跟从前一样轻声细语,只是笑容变得客气又疏离。他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却不知该怎么弥补,很希望萧玥娘也揍他一顿,可她没有,只是就那样一天天疏远了他。
深入骨髓的孤单、被抛弃的恐惧再度袭来,在每个夜晚的睡梦中将他淹没,冷得像是不能呼吸。
每到夜晚,他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混,先是街头巷尾。后来,为了减轻苻治对他们兄弟忌惮,他又开始流连勾栏瓦舍歌舞坊,混得声名狼藉,走到哪儿、都有一伙不成器的纨绔跑来结交他。
他不喜欢他们,可为了韬晦,他愿意作拖三哥后腿的那滩烂泥、愿意跟他们混在一起。后来他慢慢发现,同他们一起、钻进嘈杂热闹的市井也不算差。至少,那些深入骨髓的孤单和恐惧可以被稍稍冲淡。
成婚之后的这几年,苻洵平生第一次知道,真正的热闹其实无需很多人。
有她在,最平静无澜、庸常琐碎的日子,也可以这样有滋有味、这样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