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谎。
她真的像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娘。
只是,活着的时候不像,死了才像。
赤热的鲜血喷到了脸上、身上,又顺着脸庞往下滴,落在泥泞上,洇成一片。程厌非抹了一把脸,盯着手中的鲜血,过了一会儿,站起了身。
顺着他的动作,刀锋一偏,从她脖颈上抽离,少女浑身痉挛起来。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染上了一层血色的雾气,看起来无辜又茫然。好似对眼下发生的事情充满了不解。
但没有人会解答她的疑问。
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逐渐涣散得死气沉沉,就像暮色野火中那个说着剜心话的女人一样。
再聒噪的人死后都安静得像一只木讷布偶。
程厌非静静地垂眸看了一会儿,才将视线落在了掉落在地的灯上,沾满了泥点子的灯,耷拉着兔耳朵,看起来奄奄一息。
这盏从未被点亮的灯被鲜血溅得触目惊心。
夜风一吹,灯被卷到了血泊里,很快洇满了血色,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面目,脏的就像这段日子以来的他。
程厌非没有什么留恋地踩过灯,跨过少女的尸体,借着月光,顺着车辙往前走。
他的膝盖很痛,每走一步都要停下舒口气再继续向前走。
快走到崎岖的拐角处时,他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大火将半边天烧得通红,林子里夜鸦哀啼着扑翅而飞。
少女的尸体就这么孤零零地倒在那里,远处的山头越是明亮,就衬的她那一隅愈发黑暗。
她好像还看着他。暮气沉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方向。
如此诡异的场景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夜火中那双槁木死灰的眼睛,还有那句怨毒的咒到他心里的谶言。
——“没有人会救你,也没有人会爱你。”
他知道女人想说的原话是什么。
她想说,程厌非,你生来不详,带着鲜血淋漓的恶兆降临人世,你天生是克族克母克师克友的魔鬼。
所有你爱的人都将不得好死,所有爱你的人都难得善终。
你这一生注定形影相吊,孤苦无依。
这是谶言,他知道这也是未来每一天会发生的事情。
但他不怕。
恶兆带来的灭顶之灾全是给周遭的人的,与他何干?
命是自己的,苦难是别人的。
别人的苦难与他何干?这个世界的人全死干净了不是更好吗。
他的血脉里缺乏真心这种东西。
所以才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利用别人。
就像他知道少女确实准备救他,也知道那柳娘对自己的脸感兴趣,不管她们出于什么目的什么原因,人的贪念对他来说就是极好的机会。
他可以忍住恶心,张嘴骗舌,骗取信任。
他骗女牙子自己想吃糖,又骗柳娘自己一个人呆着害怕。
他跟着柳娘到房间的时候,才知道六娘之所以对自己的脸感兴趣是想将他做成那盏盏人皮灯笼中的一盏。
真是变态的爱好。
但他并不觉得恶心,反而有些倾佩,这得是多么细致的技艺才能做成。
他夸得真情实感,柳娘好似找到了知音,又带他去了雅房,给他介绍每一盏灯的由来。
有一家三口的,也有过路商队的,有男人女人的,也有老人小孩的。
她向他介绍剥皮时最大的快乐是那些人清醒又无力地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揭下脸,他们无法挣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数着自己的死期,然后等变得血肉模糊后又被扔到山里喂了长虫。
她爱极了别人的恐惧。
所以当柳娘吃了带姜木粉的糖时,他也是这般看着她清醒地恐惧的。
她说不出话,却满眼的祈求。
程厌非不理解,为什么她觉得这样的行为用在别人身上刺激又有趣,却不能容忍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不妨碍他欣赏柳娘这些野蛮又文明的手段。
将这处山中楼阁燃成火海再回来时,柳娘已经浑身瘫软。
他费了好大的力才勉强将她推进衣柜用力阖上了。
柜门阻挡了她的低声苦吟。
而那少女来的时间也赶巧得很。
她浑身都是湿漉漉的水汽,踩着火烬过来,嘴里说着“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救他?可他清楚地记得,就是她把自己骗到了这深山之中,让他白受了无妄之灾。
谎言听得多了就总能够从中品出几分虚伪。
况且,他从来也不在乎。
程厌非没什么情绪地收回目光。
山火越来越大。
他转身看向漆黑的山道,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再也不曾回头看身后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