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元年,冬夜。
长安城,西城丰邑坊,南街。
正值隆冬,寒风在狭窄的巷弄间,发出凄厉地哨声,巷子两侧的窗棂上,糊窗的桑皮纸扑筋作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人敲了三下,夜已至三更。
南街深深锁寂寥,唯街尾一座老旧的四方宅院,还点着些许灯,却仍似被阴霾笼罩。
院门上挂着两个白纸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奠”,顶上的牌匾赫然刻着“义庄”。
“吱嘎——”
老旧的木门从里被推开,发出寒鸦般嘶哑的声响。
“老刘,换个火。”
“好嘞,谢了,庄大善人。”
打更人调笑间,义庄管事给他换了下半夜的烛火,又转身进了屋。
屋内,粗犷青石砌成墙,偶见佛像莲花样式的浮雕,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沉香浮动,掩盖了腐烂的尸味。
一位半老徐娘身着深色襦裙,头簪银钗,跪坐着给一妙龄女尸上妆,对面还盘腿坐了位僧人,瞧着似是在超度。
庄管事进了屋也闲不住,在两人一尸之间来回踱步。
莫婤盘腿坐在一旁的胡床上,托着下巴,杵着方桌,看得起劲,谁知僧人一番念经:“其土众生,无有众苦,但受……①”她似小鸡啄米,打起瞌睡来。
“砰——”
一头撞上了方桌,被同是坐在胡床上的管事娘子扶起,这下人是清醒了,又发起呆来。
她本不是这儿的人。
在现代社会她是一名助产士,俗称“现代接生婆”,因发着烧还坚持加班,过劳死了。
再睁眼,竟到了隋朝,成了莫家顺娘八岁的小女儿,偏巧顺娘是一稳婆,她穿来也算是有“家学渊源”了。
原以为稳婆只是个“古代接生婆”,跟着莫母走街串巷这月余,才知“三姑六婆”中的稳婆,在古代的独到和神秘。
由于接生的专业,他们有机会接触到女体,俱谙妇女生理结构的知识,业务除了接生、断脉,还囊括验身、验伤甚至验尸。
宫中选秀女时需他们辨别美丑,检查是否为处子;选奶娘时亦需他们定夺,检验奶汁厚薄、有无隐疾②。
遇上妇女遭受强女干或孕妇受伤的案子,官府衙门常还需他们验伤、验尸②。
今日这桩差事,既是验身,又是验尸。
昏黄的烛光下,躺着一女尸,身着红嫁衣,长发散乱。颈间一圈醒目的酱紫色勒痕,面色紫绀,舌头长伸。
因上吊而死,脸很是扭曲,验完尸,莫母看着不忍心,为其上了入殓妆。
这是钱家老爷为刚过世的儿子,费心挑选的冥婚对象。
隋朝时期,受儒家礼教“事死如事生”的影响③,提倡对死者,应如同其在世一般,包括婚姻,由此冥婚便在部分人家中盛行。
原以为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新嫁娘却在夫家迎娶后的当晚就上吊身亡了,这让钱家瞬间炸开了锅。
一会怕是人伢子为了赏钱,只看颜色,选了个不清白的;一会猜是仇家的手段,要断自家风水。
恐这场冥婚会带给家族灭顶之灾,便想让义庄管事找个靠谱的稳婆,查验女尸是否完璧,是否自戕,以排除不祥之兆。
庄管事与莫母有旧,知她的本事,便求了她。但莫母自生了小女儿,因着女儿天生体弱,就不肯再干这些有损阴德的差事。
庄管事眼馋钱家喊出的报酬,及隐形的人脉,又无其他可靠之人,只好苦苦哀求莫母,说是除了酬金,钱家还许诺她一个人情。
若是以前莫母断不会答应,但想到近日她们母女如困兽之斗,便应下了。
翌日一早,天还未明,钱家主便亲自前来问询验尸结果。
女尸是处子,除了颈间勒痕外,再无其他外伤,初步判断是自行上吊。
钱家主听罢,松了口气,出手更阔绰,比原先的酬劳多了一成,还一口应下莫母的请求。
眼瞧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约莫到了卯时,坊门已开,莫母便收好酬金,主动告辞,带着莫婤归家去了。
莫家位于延寿坊,走回去要大半个时辰,沿途需穿过三四个坊市,坊内外是两幅天地。
坊内,巷子两旁,房屋鳞次栉比,炊烟袅袅升起。
邻里间,端着个食碗,互道问候,分享着家常琐事。偶尔屋里还传出几声孩童的哭喊、爹娘的叫骂声。
坊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头发花白的药婆子,指着背篓说是刚挖出的野生药材;手持算盘的卦姑,正逮着过路的书生,非要算出他哪日飞黄腾达。
冬日间,竟有光着膀子卖肉的大汉,摊位上卖猪蹄、梅花肉、羊肋小排、羊蝎子……
莫母买了把冬葵,正与点着面靥的绣娘讨价还价;她在一旁,听掛姑算卦,入了迷。
丢了绣品,莫母扯了她继续往前走,一路上,最多的还是吃食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