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安最终叹气道：“别问了。”
若欢急声道：“那您告诉我，您到底贪墨了多少？我总要知道您罪至几何，倘若真是搜刮了三百万民脂民膏，女儿便是置身事外，又如何能活得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她一直以为沈家是遭人构陷、飞来横祸，才会卷入淮王谋反案中，直到此刻，知道父亲并不无辜，当真贪污受贿过，她已经全然没了从前的底气。
自以为俯仰无愧，实则根本是理屈词穷。
看着父亲逃避的神情，若欢声音坚定道：“倘若我们沈家真的有罪，聚敛私财助淮王谋反，那就该伏法认诛，身为沈家女，我也不该苟且偷生，而应该正视自己的罪过，为此付出代价。”
沈长安看着她清亮逼人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他眼角流出一抹湿意，似是欣慰又似是被触动。
唯独这个女儿，最是像他。
沈长安终于伸出手指，朝若欢比了个数目。
他道：“父亲是做错了事，犯了法，但不曾与淮王有任何勾连，更不敢大逆不道，谋逆犯上。”淮王谋反不过是贵人们斗法，沈长安心里清楚，但有人要让他牵扯进淮王的案子里，置他于死地。
他若真的为官清正问心无愧，自然无妨，可坏就坏在他持身不正。
若欢盯着他的手指，舒了一口气，好在这个数目罪不至死。
她记得在父亲书房的邸报上，看到过几则公诸传抄。
承景初年，户部官员与地方官府勾结，采取预先空白报账盖印后，私自填虚假支出数额，贪污财物。
贪墨数额五十万两。
事发后，承景帝下令将户部侍郎罢官抄家后并未处死，而是与各地衙门管印的长官一起杖百棍后，戴枷服劳役十年。
承景六年，兵部侍郎王志利用征兵之机营私舞弊，接受逃避服兵役的世袭军户所送贿银达三十万两，被判黥刑而后流放边疆充军。
这两人所贪墨的银两都比父亲要多，但都并未被判处死刑。
只有承景九年，都察院御史刘志仁奉命去淮安处理一宗与皇商有关的案件，他故意拖着案子不审，吃了原告吃被告，勒索两家许多钱物，还诱奸良家民女，被承景帝下令判处斩首之刑。
若欢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道：“银子的去处当真不能告诉女儿么？”
沈长安避开她的视线，紧闭着嘴摇了摇头。
若欢抬头看向温白薇：“母亲也不能说吗？”
温白薇眸光微闪，她不是没动过心思，但说了有什么用？没有任何凭证，根本无法将季茹拉下水。
牢头又来催促，若欢站起身，低声道：“父亲母亲多多保重，女儿先走了。”
温白薇脚步一动，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别忘了娘交待你的那些话，倘若沈家罪无可恕，一定要救出阿尤。”
沈长安则一脸的不赞同，急忙道：“别听你娘的，扔了那扳指，不要去找谢家人……”
他说得太急，身体又太虚弱，不免气喘吁吁，但是却又强撑着道：“往后父亲和沈家都不能再给你做依靠了，若欢，受些委屈没什么，裴家既然认下这门婚约，那便并非冷血之人，只要你生了孩子，在国公府便能有所依仗，即便没有娘家支应，日子也会好过起来的。”
女儿容貌过盛，从前有他护着，谁也不敢轻薄冒犯了她，可沈家获罪后，这美貌于女子便是灾难，嫁进国公府便有了庇佑，只是难免会受些委屈。
他瞧见了女儿身上的伤，脖颈和手腕上都有，沈长安不敢去问，也不敢深想。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他这个父亲已经无法给她庇佑，甚至还要连累她在外头奔波吃苦。
若欢看着沈长安鬓角的白发，才短短月余，从前精神饱满的父亲双鬓已白，眉宇间也刻上了皱纹，她鼻腔一酸，重重点头：“女儿省得。”
出了大牢，外头已是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若欢满身疲倦，心事重重地跟在裴珩身后出了府衙。
上马车的时候，她因为走神，差点踩空，是裴珩伸出手扶了她一把。
若欢看向他，裴晏站在落日余晖之中，脸上的神情一如往常淡漠清冷，偏生扶住她的那只手温热有力。
“今日多谢三郎带我来看父亲母亲。”若欢轻声与他道谢。
裴珩看着她眼底晃动的泪光，恹恹的模样，凤目中隐有悲悯浮现。
他收回手，淡声道：“我叫人给崔知府留了话，往后应当不会再对你父亲用刑。”
若欢看向他的视线里多了一些感激，突然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其中还夹杂了一些愧意，她一心想着要引诱裴晏，利用裴家的权势来帮父亲脱罪，对他一直是另有所图。
裴晏知道她这么坏吗？
裴晏不欠她什么，她却要将他往沈家的这滩泥沼里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