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说笑了,”贺恂没有听到太后叫起,便仍旧跪在原处,容色平静道,“您是大雍的太后,是儿子的生母,儿子只是体谅母后辛苦,请您回慈宁宫静养罢了。”
这便是要软禁她。
“呵——”太后满目苍凉的笑出了声。
先帝晚年宠爱陶氏,她也曾因陶氏陷害,被先帝冷落,最难堪之时,整个坤宁宫,形如冷宫,宫人多为陶贵妃马首是瞻,而她这个皇后,便如同虚设。
如今,她仅剩的儿子长大了,便也反过头来,又将慈宁宫,变成了禁锢她这个母后的囹圄。
时隔数载时光,她从皇后,变成了太后,却仍然难逃曾经的宿命。
“项阮和秦秉元,是何时成了你的人?”太后看向殿中平静跪着的年轻天子。
太后始终都忘不了,陶氏蛊惑先帝,祸乱朝纲的那些年,尚在御史台当差的秦秉元,是少有的几个不畏生死,敢为中宫和太子,直言进谏之人。
甚至为此,被为陶氏迷了心智的先帝,打入了诏狱,颇是受到了一番折磨。
因而,太后临朝之后不久,便将他官复原职,而后更是一路将他提拔至礼部尚书之位,又钦点他进入了内阁。
可是,不久之后,秦秉元便变了。
太后只当他是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不想再在党派倾轧之间,受到牵连,却从来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转投了皇帝,跟她的好儿子,一起演了一出韬光养晦的好戏。
贺恂的目光无波无澜,仿佛上首那个,因这场宫变,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年的中年女子,并非是他的生母,而仅仅只是一个在他周密筹谋之下,自然而然的败于他手的输家。
使得他不但毫无胜者的庆幸,反而连解释都带了怜悯的意思。
“母后,”贺恂道,“您的确亲手提拔秦尚书入阁,可是您有没有想过,为何父皇在世时,那个铮铮铁骨,敢为天下先的秦御史,会变成今日这个懒怠理事,浑噩度日的模样吗?”
贺恂抬起头,缓声道:“其实,秦大人的志向从来都没有变过,不管是做了尚书,还是进了内阁,他骨子里,仍旧是当年那个满脑子拨乱反正,还天下以清明盛世的秦御史罢了,若非要说是有了什么变化,那大概便是——”
贺恂轻轻笑了一下,“父皇在时,陶氏庶人惑君乱政,秦大人选择不顾生死,直言进谏;而母后您垂帘之际,纵容国舅爷屡屡触犯朝廷律法,儿子便劝秦大人,稍安勿躁,不要为了微末蛀虫,再次将自己置于险境罢。”
“至于项同知,”贺恂目光平静地看着太后,“母后您是真的觉得,他曾经效忠于您吗?”
太后张了张口,倏然想明白了什么,竟然止不住地伏案笑了起来。
“真不愧是母后的好儿子,我给他们高官厚禄,竟然及不上你寥寥数语,这么多年,他们仰我提拔,承我大恩,竟是全都背地里做了你忠心耿耿的狗,你哪里该做什么天子,合该去当个使节,唬得四夷来朝才是,岂不连兵马粮草都尽省了。”
“母后错了,”贺恂摇了摇头,他此刻虽是因着跪拜的姿势,自下而上地仰视着太后,但那身气定神闲的派头,却俨然已是端坐高台的君王。
“秦尚书也好,项同知也罢,还有这封奏疏上署名的七十余名官员,他们不是谁家的狗,而是一群有思想,有抱负的人。”
太后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又因贺恂这句话,再度笑的连双肩都颤抖了起来。
一个连自己嫡亲的生母与兄长都毫不在乎的人,如今,竟然在她面前,为那群臣子说起了话。
原来,在他眼里,人和狗竟然也是有区别的。
原来,他眼里竟然还能装的下“人”。
她还以为,只有那些冰冰冷冷的古籍和棋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呢。
可是,笑着笑着,太后便笑不出来了。
她看着贺恂那双清冷淡漠的眼睛,渐渐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不是在为那群臣子叫屈。
他是在告诉她,她输在了何处。
无知犬类,只需在它们饥饿之际,施舍吃食,便可换得它们摇尾乞怜,耿耿忠心。
可是,人却是不同的。
尤其是这群饱读诗书,自负有志之士的人。
不是所有人,都能简简单单的,为着官职和赏赐忠心为她办差的。
需得勘破他们各自想要的是什么,才能对症下药,换来他们尽心尽力为自己当差。
但是,她身处高处太多年了,群臣毕恭毕敬的恭维之声里,太后已然忘记了体察下情的重要。
只当诱之以利,胁之以威,便可以令所有人臣服于自己。
所以,她输了。
太后颓然地靠在了椅背上,却又想起了方才贺恂提及秦尚书时,所说的那番话。
她心里一紧,死死看着贺恂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