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扬俊美的眉眼看到半裸的上身,哪怕是喉结上最容易被忽视的小痣,皆与皇帝别无二致。
目光移动,落到他的肩胛骨上。
皇帝骨相绝佳,身上简直无一处线条不凌厉清晰,肩胛骨向外凸起,被撑起的那块皮肤处,停着一片深色。
不是伤,而是尚未完成的刺青。
北澄内多林障,毒虫不知凡几,蛇噬虫蚁,北澄人为祈健康,遂供奉蛇神,凡是成年男女,身上皆有蛇纹刺青。
据说太祖的刺青在右臂上。
昭朝历代帝王身上皆有刺青,但大小不一,越至后代越小,到了皇帝时,他怕疼,身上只一块还没来得及刺完的深色。
连这,都和皇帝一模一样。
难道是牵机的余毒导致皇帝记忆受损?
李元贞顿了顿,干巴巴道:“陛下,姬将军本名锦澜,因其在显德元年上书触怒了您,为使他谨言慎行,勿走先祖的旧路,您亲自给他改名为循雅,以做警戒。”
赵珩:“……哈。”
他命犯姬循雅了!
赵珩摇了摇头,心道可真有意思。
昔年诸侯逐鹿,各国彼此倾轧,强存弱亡,赵珩刚出生时,天子分封的诸侯国还有三十四,至他当政,不过存九。
最终,乱世以他击败姬循雅,问鼎天下而终结,眼下他亲手奠定的山河风雨飘摇,最能取昭朝代之的,竟是另一位姬氏后人。
因缘际会,其仍名循雅。
他太久没说话,李元贞抬头,悄然看向帝王。
方才所有外露的情绪烟消云散,唯一能令他感觉到的,于帝王身上尚存的,只有澹然。
静得不似真人,反而像是,像是翻开国史时,那上面早就不鲜活的名字。
李元贞压下心头疑虑,又道:“臣听闻姬循雅要寻玉玺,大约会在陪都多留数日。”
玉玺吗?
赵珩忽地想起自己刚睁开眼时那个从他身上偷东西的小太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前日宫中混乱,给皇帝灌药的人既然打定了注意不想姬循雅胁迫天子,自然也会将玉玺这一受于天命的帝王凭证带走。
纵然掘地三尺,恐怕亦难以在陪都找到玺印。
赵珩长睫微动,半晌,哼笑了一声。
陪都洛陈处南地,居险峻之处,易守难攻。
且,与抚北王、宁王、淮水侯驻地相距皆不远。
据天险,拥牢城,倘守城者有几分才略,或能撑到援军勤王。
可惜,赵珩心道。
不过转念一想,陪都这样得天独厚的地势都守不住,也无甚可惜。
姬循雅明为寻找玉玺,实则是靖平军暂驻洛陈,大军需要休整补给。
还有……
赵珩以手撑颌,姿态很不端庄,“洛陈多水,乃三江汇聚之处,极便垂钓,”他扬了扬唇,“姬氏家训是克己修身,姬将军说不准很喜欢钓鱼养性。”
李元贞沉默几息,自皇帝醒来后,性情大变,难以揣摩,他一时间难以确定赵珩所言是落难帝王的阴阳怪气,还是意有所指。
若是后者,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不精,不知道毒药居然能让人长出脑子。
他道了句“臣愚钝。”而后轻手轻脚地将赵珩的寝衣放下,他取了药绸,小心地遮住赵珩的双眼。
赵珩阖目,亦不再说。
一面系着后面的带子,一面轻声道:“姬循雅对陛,”
话还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人通传,“陛下,燕朗大人求见。”
赵珩懒洋洋地点了点头。
李元贞住口,专心给皇帝把药绸系好。
燕朗进来时,李太医已收拾好了药箱,与他打了个照面,轻轻一点头。
燕朗拱手,权作还礼。
二人擦身而过。
燕朗大步上前。
他着甲,在帝王面前单膝跪下见礼,道:“陛下。”
李元贞回头,见身形高大的武官跪得挺拔劲直,他收回视线。
燕朗双手奉上一檀木匣,道:“陛下,这是姬将军令臣交给陛下的。”
为了便于赵珩拿取,燕朗将匣子捧得几乎要碰赵珩的手。
赵珩伸手,接过匣子,笑道:“起来吧,燕卿。”
燕朗道:“是。”他起身,站到赵珩旁侧。
他垂眼,视线自然地落到了皇帝身上。
短短两日,纵然是华佗在世,赵珩的身体好得也不会那么快,皇帝依旧消瘦,按他从前身量做的寝衣现在穿着宽大了好些,很有几分体不胜衣的意味。
精神却一日好过一日。
赵珩掂了掂木匣,沉甸甸的,内里仿佛搁了一块铁坨,不必将鞭子拿出,单用这盒子砸人,已是凶器中的凶器了,“多谢。”